第207章 陛下，您的棋子会自己走

　　晨曦的微光穿透窗棂，化作一道细长的金线，恰好落在那面光可鉴人的菱花铜镜上。

　　虞妩华自沉睡中醒来，眸光清冽，再无前些日子的空洞与迷离。

　　那场持续了半月之久、仿佛与千里之外的战场共鸣的“大梦”，终是散了。

　　她缓缓起身，行至镜前坐下。

　　然而，就在她抬手欲理鬓边碎发时，动作却猛然一僵。

　　镜中的倒影，那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女人，并未随她停下，而是自顾自地抬起纤纤玉手，轻轻抚上额角。

　　一缕陌生而凄婉的曲调，从镜中人那淡色的唇瓣间低低吟哦而出，飘渺如烟，却清晰地刺入虞妩华的耳膜。

　　那曲调……

　　虞妩华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她死死盯着镜中那个诡异的“自己”，直到那曲调反复吟唱了三遍，才如幻影般消散。

　　镜中的她，终于恢复了与她同步的动作，静静地回望着她。

　　“阿箬！”她声音微颤，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阿箬如鬼魅般闪身而入，见她脸色煞白，关切道：“娘娘？”

　　“把刚才那段曲子记下来。”虞妩华闭上眼，强迫自己回忆那诡异的旋律，一字一句地哼了出来。

　　“立刻去查，这是什么调子。”

　　阿箬虽满心疑窦，却不敢怠慢。

　　她身为青鸾密探的首领，记忆力超群，只听一遍便已烙印在心。

　　不出半个时辰，她面色凝重地返回：“娘娘，查到了。这是……军中‘归魂调’。非大丧之音，也非战歌，唯有主帅身受重创、生死未卜，其亲卫部下为祈祷其魂魄归体，方可私下吹奏。此调一响，三军缟素，却秘而不宣，以免动摇军心。”

　　主帅重创……父亲！

　　前世的记忆碎片如惊雷般在脑海中炸开！

　　父亲不是战死，而是在重伤后，被杜衡安插在太医院的党羽，以“疗伤”为名，行“毒杀”之实！

　　“紫檀药箱……”虞妩华失神地喃喃自语。

　　她想起来了，前世父亲死后，她疯了一般追查，最终从一名被灭口的小太监遗物中，发现了一块刻着标记的紫檀木屑。

　　那正是投毒御医的药箱材质，是他们彼此辨认的信物！

　　她霍然睁眼，眼中杀意凛然：“阿箬，即刻传令我们安插在太医院的‘钉子’，从现在起，给我死死盯住所有出入父亲营帐的医官！但凡携带紫檀木药箱者，格杀勿论！”

　　阿箬心头剧震，娘娘失忆未愈，怎会知晓前线军情，甚至连一个药箱的细节都了如指掌？

　　但她早已习惯不去质疑虞妩华任何看似荒诞的命令。

　　她重重点头，转身没入阴影之中。

　　是夜，月黑风高。

　　断龙坡大将军营帐外，一名提着紫檀药箱的“御医”正欲入内为虞老将军换药，却被几名亲卫拦下。

　　就在他与亲卫拉扯之际，数道黑影从天而降，阿箬亲自带队，一柄淬毒的短刃已抵住他的喉咙。

　　“御医”束手就擒，药箱被当场打开。

　　那碗黑褐色的汤药看似寻常，经银针试探，也无剧毒反应。

　　但阿箬只是冷冷一笑，命人取来烈酒，将药渣冲开。

　　一股奇异的甜香混合着草木的腥气弥漫开来，潜伏的军医闻过之后，脸色大变：“是‘迷情香灰’混着‘断肠草’的粉末！前者能麻痹五感，后者慢性侵蚀脏腑，喝下此药，将军不出三日便会在睡梦中悄然离世，状如伤重不治，神仙难查！”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回京城，摆在了养心殿萧玦的案头。

　　看着密报上“紫檀药箱”四个字，萧玦的瞳孔骤然缩成一点。

　　他挥退左右，殿内只剩他一人。

　　良久，他发出一声夹杂着暴怒与嘲讽的低笑。

　　“好，好一个借刀杀人，嫁祸于朕！”

　　他猛地一拍龙案，震得笔墨跳起。

　　严刑之下，“御医”很快供出幕后指使者——宗室元老，敬王萧敬之。

　　此人是先帝的堂弟，素以“维护祖宗法制”为名，在朝中拉拢了一大批老臣，实则早已与被肃清的杜衡余党暗中勾结。

　　他们的计谋狠毒至极：毒杀虞老将军，再散布谣言，称是皇帝忌惮虞家功高，暗下杀手。

　　届时，群龙无首又悲愤交加的虞家军必定哗变，萧敬之便可打着“清君侧、平叛乱”的旗号，名正言顺地带兵入京，废黜他这个“得位不正”的新帝，彻底将兵权收归宗室之手。

　　“他们以为朕不知道？”萧玦眼神冰冷如铁，“一个重伤垂死的人，根本不是威胁。他们真正怕的，是那支只认虞家将令的军队……还活着。”

　　他将那份供词投入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

　　随即，他提笔亲拟一道密诏，交予东厂厂督：“即刻将此诏与宫中最好的金疮圣手，八百里加急，秘密送往断龙坡。不得有误！”

　　厂督接过，却见密诏的末尾，还附着一句给白羽校尉的私语。

　　“告诉她，这一局，朕与她妹共下。”

　　三日后，风雪稍歇。

　　白羽校尉接到了这份来自京城的密诏与真正的名医。

　　她看着那句龙飞凤舞的私语，久久无言，心中翻江倒海。

　　陛下……竟将娘娘视作了棋盘上与他并肩而立的执棋者。

　　当晚，昏迷了整整七日的虞老将军，在金针刺穴与汤药灌服后，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

　　帐内众将屏息凝神，只见老将军嘴唇翕动，吐出的第一句话便是：“断龙坡……还在吗？”

　　一言既出，满帐铁汉尽皆泣不成声。

　　白羽校尉强忍泪水，取来那张由虞妩华无意识间用指尖鲜血绘成的、预警鹰嘴崖崩塌的“血书”，铺在老将军榻前。

　　虞老将军凝视着那潦草却透着一股诡异力量的图样，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他颤抖着伸出手，抚上那已然干涸的血迹，声音嘶哑：“这……这是华儿的字？”

　　随即，他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起身，厉声道：“取我帅印来！”

　　帅印呈上，老将军看也不看，直接翻过那张血书，在空白的背面，重重按下自己的帅印指印！

　　“传我将令——”他声若洪钟，响彻营帐，“自今日起，三军所有行动，不听将令，不听君令，唯昭阳殿灯火是瞻！灯亮，则死守！灯灭，则可退！”

　　消息传回宫中时，已是黄昏。

　　虞妩华亲手为殿前那盏巨大的琉璃风灯点燃了烛火。

　　橘红色的火光，在暮色四合的深宫中，如一颗倔强的心脏，开始跳动。

　　她披着狐裘，立于廊下，遥望北方那片被黑暗笼罩的土地，清瘦的面容在火光映照下，一半温暖，一半冰冷。

　　“父亲，”她轻声说，仿佛在对那风雪中的万千英灵起誓，“前世你护我，今生……换我护你。”

　　话音刚落，檐角阴影处，那名始终静默的盲眼鼓娘，仿佛感应到了某种契机的完成，悄然抬手，手中鼓槌在腰间的小鼓上轻轻敲击了三下。

　　咚——安魂。

　　鼓声沉沉，穿透宫墙，似乎在为一场惊天豪赌落下最后的注脚。

　　虞妩华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转身回殿。

　　她赢了这一局，为家族，也为自己，争取到了最宝贵的喘息之机。

　　然而，她并未察觉，当她卸下所有防备，沉入久违的安眠时，一种无形的变化正在她的身体里悄然发生。

　　仿佛每一次调用那些不属于今生的记忆，每一次撬动未来的轨迹，都在向某个未知的存在支付着昂贵的代价。

　　那代价无声无息，不在刀光剑影里，却在每一个寂静的午夜梦回间，悄然滋长，等待着被发现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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