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她梦见自己死过千百回

　　子夜的更漏声，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滴落的冰冷水珠，敲在人心最脆弱的地方。

　　自那夜枕边惊现一缕灰白的发丝后，虞妩华便坠入了一个无尽循环的噩梦。

　　梦里没有刀光剑影，只有一口幽深、死寂的古井。

　　她每夜都站在井边，被迫看着井底那面模糊的古镜。

　　镜中，前世那位亲手赐死她的铁血帝王，如今的大宣天子萧玦，竟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袍，泪流满面，一遍遍地喃喃自语：“朕悔……朕不该信她……”

　　他的悔恨空洞而遥远，无法激起她心中一丝波澜。

　　因为镜子上方，冰冷的井水中，漂浮着她自己的尸身。

　　雪白的宫装被血染得斑驳，浸在刺骨的寒水里，唇角却勾起一抹淬了冰的、胜利般的冷笑。

　　她梦见自己这样死过千百回，每一次，都是这般诡异的对峙。

　　直到第七夜。

　　梦境如期而至，就在萧玦的泪水即将滴落，她自己的冷笑将要凝固之时，井边忽然多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穿着素色宫装的纤弱身影，她跪倒在地，冲着井中那具浮尸，重重叩首。

　　虞妩华的心脏猛地一缩。

　　是青娥！

　　前世为她送来最后一点吃食，却因一句“娘娘冤枉”而被当场杖毙的贴身婢女。

　　只见青娥的魂影面色惨白，双唇发紫，带着死前的惊恐，却又无比急切地泣声道：“娘娘！东厢梁上有夹层，玉佩不在铁匣，在您出生时便藏好了……老周婆日日焚香，是在压它！”

　　话音未落，井水陡然翻涌，化作一只漆黑的巨手，猛地将青娥的魂影拖入井底！

　　镜面“咔嚓”一声，应声碎裂。

　　“不——！”

　　虞妩华尖叫着惊醒，猛地坐起身，额角一片湿冷，竟是渗出了细密的血珠。

　　她大口喘着气，目光扫过床榻，骤然定住。

　　月光下，她柔软的指尖不知何时，竟在明黄色的床帐上，用血丝无意识地划出了两个字——东厢。

　　那两个字，仿佛带着亡魂的重量，烙铁般烫着她的眼。

　　她凝视了那血字良久，眼中的惊骇与迷茫褪去，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冷静。

　　“阿箬。”她声音沙哑，却透着不容抗拒的决断。

　　阿箬的身影如轻烟般出现在帐外：“娘娘。”

　　“备软轿，”虞妩华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我要去冷宫‘静思’。”

　　次日黄昏，残阳如血，将巍峨的宫殿染上一层不祥的殷红。

　　虞妩华以“心神不宁，需往旧居避喧静养”为由，乘着一顶不起眼的软轿，停在了那座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冷宫门前。

　　这里是她前世的终点，也是她今生一切谋划的起点。

　　守门的依然是那个老周婆，她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当看到虞妩华那张过分美丽的脸时，端着茶盘的手抖得如同风中残叶。

　　昨夜，她亲眼看到这废院的井口黑气缭绕，养的几条恶犬对着井口狂吠了整整三日，最后竟互相撕咬而死！

　　宫里懂门道的老宫人夜啼婆婆断言，这是“有天大的怨灵要出世”。

　　此刻，见这位风头正盛的贵妃娘娘竟不入正殿，径直朝着早已封死的东厢走去，老周婆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愈发确信她是要来启封那口前朝废后的棺椁，与阴魂通语！

　　惊惧之下，一个恶毒的念头瞬间占据了她的心。

　　她趁着转身奉茶的功夫，悄悄将袖中一包防身用的“招魂粉”倾倒了半包进去。

　　此粉能乱人心神，使人产生幻觉，她只盼着贵妃喝下后胡言乱语，自己也好去皇后面前告上一状，撇清干系。

　　虞妩华接过茶盏，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一触，鼻尖便嗅到了一丝极淡的、类似腐朽木料的异香。

　　她不动声色，眸光掠过老周婆惊恐的脸，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也好。

　　她仰头，将那碗加了料的茶汤一饮而尽。

　　不过片刻，她便觉脚步虚浮，眼前景物开始扭曲，口中也开始发出无意义的呓语，身子一软，恰好倒卧在那积满灰尘的东厢横梁之下。

　　老周婆见状，心中窃喜，正欲转身去报信，却没看到虞妩华倒下的瞬间，

　　她早已识破茶中有异，却故意服之。

　　她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她暂时摆脱现实束缚，全力催动识海，去触碰那些被封印在血脉深处的记忆的契机！

　　闭上眼的瞬间，胸前那块自出生便佩戴的龙纹玉佩，陡然变得滚烫，仿佛要烙穿她的皮肉！

　　眼前骤然不再是黑暗，而是一片金戈铁马的血色战场！

　　一个身披银甲、英姿飒爽的女将军，正是她早已战死的母亲！

　　一支羽箭贯穿了她的咽喉，鲜血喷涌而出，她却死死扼住敌人的脖颈，用尽最后一口气，将怀中半块滚烫的玉佩，猛地塞入身旁侍卫怀里的襁褓中。

　　她对着那襁褓中的婴孩，用嘶哑的、漏风的喉咙发出最后的嘶吼：

　　“记住……东厢！丹书……铁券！”

　　画面戛然而止。

　　虞妩华猛然睁开双眼，那声嘶吼仍在耳边回荡，震得她灵魂战栗。

　　她不顾头晕目眩，挣扎着爬起，用发簪撬开那根布满蛛网的横梁夹层。

　　里面，赫然是一只油布包裹的紫檀小匣。

　　匣子打开，内里静静躺着另半块凤纹玉佩。

　　她颤抖着取出自己的龙纹佩，两佩合拢，竟严丝合缝地拼成了一枚完整的、象征着无上兵权的虎符！

　　而玉佩之下，压着一封早已干涸发黑的血书，字迹斑驳，那熟悉的帝王笔迹却如利刃般刺入她的眼中。

　　是先帝亲笔！

　　“朕知皇后无辜，虞氏无罪。奸佞当道，朕亦身不由己。特留遗诏副本，藏于冷宫废井井壁第三层石缝之内。若吾儿萧玦继位后悖逆天道，残害忠良，此诏……可正乾坤！”

　　虞妩华的指尖剧烈地颤抖起来，心跳如擂鼓。

　　她正要将血书与玉佩迅速藏好，门外却陡然传来老周婆凄厉无比的哭喊声：

　　“作孽啊！贵妃娘娘，您真把废后的冤魂给召出来了！”

　　只见院中的井口，正丝丝缕缕地冒着肉眼可见的黑雾，腥风扑面。

　　被老周婆带来的小宫女小扫雪，更是吓得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崩溃尖叫：“我看见了！我看见穿红鞋的女人从井里爬出来了！”

　　一片混乱中，虞妩华迅速将所有东西藏入怀中，身子一软，任由闻声冲进来的阿箬将自己扶起，彻底“昏厥”过去。

　　无人察觉，远处宫墙的最高处，那名始终静默的盲眼鼓娘迎风而立，她侧耳倾听着院内的鬼哭狼嚎，苍白的脸上毫无波澜，只低声自语：

　　“不是鬼出井，是记忆在咬人。”

　　软轿将“受惊昏迷”的贵妃娘娘抬回了昭阳殿，太医来了一波又一波，都只诊断出惊悸之症，开了些安神的汤药。

　　然而，自那夜归来，昭阳殿的殿门便紧紧关闭。

　　虞妩华遣散了所有宫人，只留阿箬一人守在门外。

　　没有人知道，这位痴傻娇憨的贵妃，此刻正把自己锁在暗室之中。

　　她没有喝药，也没有休息，只是坐在桌前，就着一盏孤灯，一遍又一遍地，用指尖蘸着清水，在冰冷的石桌上反复描摹着什么。

　　那不是字，也不是画，而是一个女人，被一支箭矢贯穿咽喉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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