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她烧了那道梦里的遗诏

　　安太医死了。

　　不是被赐死，也非受刑，而是自我了结于太医院那间他侍弄了一辈子草药的丹房里。

　　他将自己毕生收集的珍稀药材付之一炬，而后端坐于烈焰中，任凭那足以生死人、肉白骨的奇香将他吞噬。

　　他死时，身上穿着那套安氏乳母临终前为他缝制的旧衣，面目安详，仿佛只是赴一场等待已久的安眠。

　　消息传到昭阳殿时，虞妩华正临窗剪下一枝开得过艳的腊梅。

　　她并未入宫向萧玦请罪，更没有为安太医的死流露出半分动容。

　　自那日琉璃瓶碎，鼓声惊天之后，她仿佛彻底将自己与外界隔绝。

　　宫人们只看到，昭阳殿内所有名贵的熏香都被撤下，换上了一种名为“定魂引”的奇特香料。

　　此香燃时无声无息，淡不可闻，却像一只无形的手，将虞妩华那因蛊毒而跃迁的感知力，从她与萧玦二人之间的狭窄共生，无限地放大、延展，直至笼罩住这座巍峨的紫禁城。

　　夜半三更，万籁俱寂。

　　虞妩华静坐于殿中，双目轻阖，整座皇宫的脉动，却如一幅纷繁复杂的画卷，在她脑海中清晰展开。

　　她“听”到了。

　　紫宸宫深处，是萧玦那如钢铁洪流般压抑着的、冰冷刺骨的帝王心绪，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冷巷偏殿的角落，是无数被遗忘的宫人那濒死般的呜咽与绝望，细若游丝。

　　而最北侧的禁军营房，那里本该是皇城最忠诚的心脏，此刻却涌动着一股截然不同的躁动——那是被金钱与许诺点燃的贪婪，是即将喷薄而出的、混杂着兴奋与恐惧的杀意。

　　一股热流，正沿着地底的脉络，悄然汇向冬至祭典的太庙。

　　虞妩华缓缓睁开双眼，深不见底的眸中没有半分惊慌，只有猎人锁定猎物时的极致冷静。

　　“春桃儿。”她轻声唤道。

　　新晋的小宫女连忙趋步上前，垂首侍立。

　　她因那日传递玉佩有功，被阿箬提拔到了近前伺候。

　　“你昨夜替本宫去内务府送药时，可还记得经过地窖第三道铁门时的情形？”虞妩华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春桃儿虽胆小，记路和细节的本事却是一绝。

　　她努力回想片刻，小声答道：“回贵妃娘娘，奴婢记得。当时天黑，奴婢提着灯笼，正好看见烽火匠孙六叔蹲在门口搓一捆麻绳。那绳结打得好生古怪，一节扣着一节，像条大蜈蚣在上面爬。”

　　蜈蚣结。

　　虞妩华的眸光骤然一凝。

　　她安插在工部的眼线密报中，曾提过叛党用以引爆烈性火药的引线，其收尾处的结扣，正是这独特的“蜈蚣结”！

　　线索，对上了。

　　当夜，昭阳殿外忽然亮起了火光。

　　虞妩华竟“旧疾复发”，披头散发地在殿外庭院中，点燃了一个巨大的火盆，一边哭泣，一边往里投撒着纸钱，状若疯癫地为自己驱邪祈福。

　　宫人们吓得魂不附体，纷纷绕道而行，却不知那跳动的火焰，正是召集心腹的暗号。

　　趁着夜色与混乱的掩护，阿箬与禁军副尉李铮悄然潜入殿内。

　　李铮曾受虞家大恩，此刻正是他偿还恩情的时候。

　　虞妩华已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她没有多言，亲手将一张绘制着地窖内部构造与布防的舆图铺在案上，指尖点在其中一个隐秘的通风口：“叛党自以为万无一失，却不知这地窖本就是我父亲当年督造，我比他们更清楚每一条密道。”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巡更的间隙只有一炷香。李副尉，你带人从这里潜入，将他们布下的引线，尽数换成我备好的哑火绳。记住，只换绳，不动药。”

　　说着，她又递过一袋微型铜铃，大小仅如米粒：“将这个，贴在每一束火药包的底部。放心，它不会响。”

　　这铜铃并非为了报警，而是为了让她能在百步之外，凭借“定魂引”放大的感知，清晰地“听见”这些火药是否被人触碰、移动。

　　她看向一旁的春桃儿：“你明日混入采买队伍，去一趟烽火作坊，将这包烟草悄悄塞给孙六。告诉他，这是贵人赏的，说他娘走前，最惦念的就是这口南疆老烟。”

　　那烟草里，掺了足以让人酣睡三日的朱砂与醉仙草。

　　一切部署完毕，一张反向操控的天罗地网，已然悄然张开。

　　三日后，冬至祭典前夕。

　　礼部正在紫宸宫前的广场上，用一具精巧的微缩模型，向萧玦演示明日祭天的全部流程。

　　文武百官侍立两侧，气氛庄严肃穆。

　　就在礼部尚书讲到“燃香祭天”的环节时，意外陡生！

　　“不要点火——！”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长空，虞妩华竟挣脱了宫人的搀扶，疯了般冲入场中。

　　她脸色惨白，双目圆睁，满是惊恐，直直扑向那具祭坛模型，一把抱住那小巧的香炉，仿佛要用身体去熄灭根本不存在的火焰。

　　“火！好大的火！要烧到天上了！”她尖叫着，双手胡乱挥舞，撕扯着自己华贵的衣襟，仿佛真的被烈火焚身的幻象所困。

　　群臣哗然！

　　御前失仪，形同疯妇，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荒唐事！

　　礼部尚书气得脸色铁青，厉声呵斥：“贵妃娘娘！您……您这是做什么！妖言惑众，惊扰圣驾，罪该万死！”

　　萧玦的脸色，却在瞬间骤然冰冷。

　　他看得分明，虞妩华指尖死死抠住的那个微缩香炉的位置，正是他收到的密报中标注的、太庙地下的第一个爆点！

　　她不是疯了。

　　她是在用一种最疯狂、最决绝的方式，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向他示警！

　　“来人！”萧玦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却蕴含着雷霆之威，“即刻封锁太庙，任何人不得进出！冯都尉，带朕的令牌，彻查地宫！”

　　一声令下，禁军如潮水般涌向太庙。

　　半个时辰后，冯都尉疾步来报，他与李铮已在地宫中搜出足以将半个皇城掀翻的火药。

　　引线铺设完备，蜈蚣结赫然在目，可当士兵尝试引燃时，那引线却只是冒了一股黑烟，便再无声息。

　　一场足以颠覆乾坤的惊天政变，就此消弭于无形。

　　而广场中央，虞妩华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泪流满面，口中还在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近旁的萧玦能听清：

　　“奴婢梦见……梦见陛下穿着龙袍躺在灰里，好大的灰……没有人……没有人给陛下闭眼……”

　　话音未落，她猛地弓起身子，一口鲜血毫无征兆地呕出，染红了身前的雪白狐裘，随即双眼一闭，彻底昏死过去。

　　萧玦瞳孔猛缩，想也不想地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横抱而起。

　　他抱着她，疾步走向昭阳殿，挺直的背影像一柄出了鞘的利刃，周身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杀气。

　　怀中，虞妩华紧闭的眼睫微微颤动，无人察觉的唇角，却在百官惊惧的目光背后，悄然扬起一丝微不可见的弧度。

　　成了。

　　从今天起，他们畏惧的，将不再只是权势滔天的虞家。

　　他们会开始怕她。

　　怕一个能预知他们死亡的，疯子。

　　一股深切的寒意，自天子紧绷的臂弯处，无声地蔓延开来，笼罩了整座宫城。

　　那是一种比冬日的霜雪更加刺骨的恐惧，分不清是源于对一个疯癫贵妃的忌惮，还是……对一双仿佛能洞穿生死轮回的眼睛的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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