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你说灯灭的时候，我在点灯

　　紫宸宫的杀气还未散尽，昭阳殿已沉入一种死寂。

　　虞妩华“病”了三日。

　　这三日里，宫中流言四起，说贵妃娘娘自惊扰祭天预演后便彻底疯了，日夜啼哭不休，太医院束手无策，恐离废黜不远。

　　无人知晓，当夜幕降临，那间被认为囚禁着一个疯妇的寝殿内，虞妩华正端坐于昏暗中，指尖轻捻，任由那无色无味的“定魂引”香雾，将她的心神织成一张覆盖整座皇城的巨网。

　　她的世界里没有声音，只有情绪的洪流。

　　她“看”见，城东那座荒废的观音庙里，一股淬炼至极致的死志正在聚集。

　　那不是普通的杀气，而是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为首的那股意志，名为青鸾，她正对着十余个黑影嘶吼，那吼声并非经由喉咙，而是从信念的深处迸发：“萧氏暴政，天下共诛！今夜子时，随我入宫，清君侧，慰先帝在天之灵！”

　　这股意志，虞妩华在前世见过。

　　那是前朝留下的最后一把刀，锋利，且淬了剧毒，只为与新皇同归于尽。

　　她没有去调动一兵一卒，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起。

　　她只是缓缓勾起唇角，对侍立在旁的阿箬轻声吩咐：“去，将殿里所有素纱灯笼都换成红的。”

　　阿箬一怔，却不敢多问，立刻领命而去。

　　很快，昭阳殿内外，一盏盏猩红的灯笼被高高挂起，在清冷的月色下，宛如凝固的血滴，妖异得令人心悸。

　　“小银炭。”虞妩华又唤。

　　那个平日里只知埋头干活、沉默寡言的小太监走了进来，他是在安太医死后，被虞妩华从杂役房特意挑出来的。

　　“娘娘。”

　　“今夜，你就坐在廊下，哼唱一支曲子。”虞妩华的声音轻柔得像梦呓，“就唱那首‘点灯的人，不怕黑’。记住，一遍一遍地唱，不要停。”

　　小银炭不明所以，但这支童谣他听过，是南边传来的小调，调子简单。

　　他点头应下，坐到殿外廊柱下，用他那未经世事的嗓音，一遍遍地哼唱起来。

　　那不成调的歌声，稚嫩又诡异，飘出昭阳殿的院墙，混入巡夜更夫的梆子声里，断断续续地传了出去。

　　一个负责给各宫报时的盲眼小乐师，提着她那标志性的灯笼，正走到昭明门附近。

　　她叫小灯笼，双目虽盲，听觉却异常敏锐。

　　当那熟悉的旋律钻入她耳中时，她瘦小的身子猛地一僵。

　　这是主上与她的暗号！她从未想过，会在昭阳殿附近听到。

　　“灯已亮，可进。”

　　她不敢停留，加快脚步，在下一个巷口与一个挑水的杂役擦肩而过时，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飞快地吐出了这五个字。

　　消息，如水波般悄然传递。

　　子时，月上中天。

　　黑面判官如鬼魅般率领四名死士翻过宫墙，脚尖落地，悄无声息。

　　他抬眼望去，心中却是一沉。

　　今夜的皇宫，太亮了。

　　处处灯火通明，尤其是他们预定路线上的昭阳殿方向，红灯高悬，亮如白昼。

　　可诡异的是，巡逻的禁军却比平日稀疏了不止一倍，仿佛整座宫城都在酣睡。

　　事出反常必有妖。

　　但他没有退路。

　　他按照原定计划，如一道贴地疾行的影子，向着紫宸宫的方向逼近。

　　就在他即将穿过一片假山时，一阵断续错乱的琴声幽幽传来。

　　铮……淙……铮铮……

　　是《折柳吟》！

　　黑面判官的脚步猛然顿住，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他身后一名死士更是压抑不住地低吼出声：“不对！是终章！这曲子……这曲子是国丧之音！”

　　他们皆是前朝宫中侍卫的后人，自幼便听过宫中禁闻：此曲一响，如若错乱，便是帝王驾崩、天下大乱之兆！

　　一股源于血脉的恐惧，瞬间在四名死士心中炸开。

　　这是比死亡更可怕的诅咒。

　　“稳住！”黑面判官厉喝，见其中三人已生退意，他眼中凶光一闪，反手一刀，便将离他最近、神情最为慌乱的那名死士的喉咙划开。

　　鲜血喷溅，那人连惨叫都未发出便倒了下去。

　　“后退者，死！”他声音淬着冰。

　　剩下的两人被血腥镇住，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然而，当他们刚刚踏入乾清门前的广场，便齐齐僵在了原地。

　　高高的露台之上，虞妩华披散着长发，赤着双足，静静地立在那里。

　　她手中只擎着一盏小小的烛台，火苗在夜风中摇曳，映得她那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宛如索命的艳鬼。

　　她看着他们，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你们说，要灭了这宫里的灯？”

　　她轻轻一笑，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悲悯与嘲弄。

　　“可我——正在点灯。”

　　话音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环绕广场的七盏巨大的羊角宫灯，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噗、噗、噗……接连熄灭！

　　整个广场瞬间陷入黑暗，唯有她手中那一点豆大的烛火，依旧顽强地亮着，在深沉的墨色中，散发着令人灵魂战栗的光。

　　“鬼……鬼啊！”

　　残存的死士终于彻底崩溃，心胆俱裂，发出凄厉的尖叫，阵型大乱，转身便要逃窜。

　　“动手！”

　　一声爆喝，埋伏已久的冯都尉率禁军自黑暗中潮水般涌出，手中淬毒的弩箭如雨点般射出，顷刻间便将那两名乱了心神的死士钉死在地。

　　黑面判官却在惊骇的瞬间反应过来，他嘶吼一声，将全身功力提到极致，竟不退反进，如一发炮弹般直冲紫宸宫内殿！

　　剑锋破开明黄的帐幔，直指龙床！

　　床上，空无一人。

　　冰冷的杀机从背后袭来。

　　黑面判官猛地转身，只见萧玦一身玄色常服，安然端坐于窗边的龙椅上，手中正不紧不慢地把玩着一枚通体温润的玉佩。

　　那玉佩上，赫然刻着一个“玦”字。

　　“朕的玉，”萧玦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眼神比殿外的寒夜更冷，“何时，落到了叛贼的身上？”

　　黑面判官的瞳孔骤然缩至针尖大小。

　　这枚玉佩，分明是他们从内应手中得来，作为刺杀成功后栽赃给虞家的铁证！

　　他尚未开口，喉间一凉，一支短小的弩箭已从御座的扶手下激射而出，精准地贯穿了他的咽喉。

　　他嗬嗬作响，最后的气力让他望向窗外。

　　高台之上，虞妩华依旧举烛而立，风吹起她的长发与广袖，在那一点烛火的映衬下，不似艳鬼，反倒像一尊降世行罚的冰冷神只。

　　同一时刻，昭阳殿内。

　　虞妩华身形一晃，缓缓收回心神。

　　她摊开手掌，只见十指的指尖，都已因过度催动心神而渗出了细密的血珠。

　　强行维持整座宫城的情绪共振长达六个时辰，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心血。

　　她扶着桌沿，望向铜镜中那张苍白如纸的脸，却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微弱，却带着一种疯魔般的快意。

　　“怕了吗？”

　　“这才只是……我醒来的开始。”

　　夜色深沉，血腥味正被宫人们小心翼翼地清洗。

　　然而，那一场无声的刺杀，与那一个立于高台、言出法随的疯妃身影，却化作一团驱之不散的阴云，盘桓在每一个目睹者的心头。

　　乾清门前的石板可以洗净，可刻在人心里的敬畏与恐惧，又该如何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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