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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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无涯心头剧震,表面上竭力维持平静,明鹤年那句质问此刻在他脑海中反复激荡。难道我的推论有误?
难道这老狐狸手中还藏有未露的底牌?
难道他根本不在乎这八根药柱的存毁?
难道方才的对峙,从头至尾都只是他设下的局?
无数个“难道”如乱麻缠绕,他强压心绪,试图理清这纷乱的线索。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这过长的停顿如同暴露在阳光下的破绽,早已被端坐于阴影中的明鹤年尽收眼底。
明鹤年悠然自得地摇晃着手中的白瓷茶盏,盏中茶汤色泽澄澈如初春嫩芽,氤氲着沁人心脾的幽香。
“你知道这是什么茶吗?”明鹤年突然没来由的问道。
见林无涯没有搭话,他便自顾自的说起来:“这茶名叫“十日尖”,产自岭南道深处的云雾山,此山常年毒雾弥漫,每年只有短短十日瘴气会消散,大批的采茶人需以命相搏,攀上绝壁采摘嫩芽,进山的路崎岖险恶,往返一趟十日便已耗尽,如果稍有耽搁便会死在山里,可就算是这样,每年还是会有大批采茶人进山采茶,你知道这是为何?”
“因为这是皇家贡品,死多少人也会有人去采。”明鹤年根本没有给林无涯思考时间,自问自答道。
“此茶在毒瘴中生长,不仅不染邪秽,反得天地精华,香气馥郁,入口清冽,更有抵御百毒的奇效,是贡品中的绝品,皇帝御赐给我明家后,我原本是想以此重礼,叩开苏州刺史刘禹桐的府门,却不曾想竟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这老匹夫当真是不识货!我让泓璋娶了他的私生女,可这居然连个敲门砖的分量都不够!”
明鹤年将这杯茶一饮而尽,闭上眼品味着十日尖浓郁的香气,他突然露出一丝笑意,“但其实我该谢谢这老匹夫,要不是他的回绝,这茶也不会救我的命。”
话音未落,明鹤年便站了起来。
这个动作极其缓慢,他佝偻着背,每一步都迈得异常沉重,终于挪到了离他最近的那根药柱旁。
他停下脚步,伸出枯瘦的手,带着近乎虔诚的眷恋,轻轻抚摸着冰凉的柱身,随即他闭目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空气中弥漫的药草气息全部吸入肺腑。
良久,他才睁开眼,目光投向虚空,声音低沉而缓慢:“多年前,老夫身染‘骨痹病’,疼痛钻心蚀骨,如同万千根钢针日夜扎刺着我的骨头,起初我双腿开始变得沉重,直到寸步难移,继而喉舌僵直,言语不清,最后连吞咽都成了困难,那时老夫已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
他转过头看向林无涯:“是这‘血龙木’救了老夫。”
“此木生于北疆,汲取地脉龙气而生,对治疗骨痹之症有奇效。”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敬畏:“这种木头十分稀有,老夫倾尽半数家财,不惜代价从九黎族手中买来。”他环视屋子,目光扫过每一根柱子,每一块木板,“不止这八根柱子,你此刻脚下所踏,头顶所覆,这整间屋子皆由血龙木所筑!”
然而,那狂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只可惜,这神木像一个诅咒!只要老夫离开这间屋子,不出半日那钻心蚀骨的剧痛,便会再次将我拖回深渊!”
这间由血龙木构筑的屋子,既是他的续命神坛,也是他永世无法挣脱的黄金囚笼。
“可当我喝下十日尖,我发现居然起了作用!我居然可以离开这间屋子了!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容十分狰狞,“这解百毒的药,居然治好了我的骨痹病,我这才知道,我这不是病。”
“是有人给我下了毒!”
林无涯顿时皱眉,好像已经明白了什么,原来明鹤年不仅靠着八根药柱续命,只要有十日尖,他便能继续活下去!
明鹤年话锋一转:“小子,你心思缜密,聪慧过人,但你为何不想想,你自以为掌握的明家秘密,为何会如此轻易地暴露在你眼前?”
这反问又让林无涯心头猛地一沉。
“只因我根本不在意。”
明鹤年眼中爆射出的精光,直刺向林无涯:“你在赌!”他声音带着审判般的威严,“赌我无法失去这间屋子,赌你所谓的对付寒江盟的‘办法’,可以拿捏住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随即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笑声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
“可惜啊,你全都赌错了!”
“林无涯,你入门不过几刻,便能窥破老夫屋中命门,以此作为要挟,这份心智胆魄,老夫佩服!”他微微一顿,“但你太过心高气傲,自以为可与我谈判,你以为你探得的那些消息,就是明家的全部了吗?”
“既然已经说到这儿了,老夫不妨全都告诉你。”
“瀚瑜自小便是个武痴,他筋骨奇佳,天赋甚至可以与剑神公孙止相提并论,是百年难得的剑道天才,他年少时便离家远游,踏遍江湖寻访名师异士,数十载光阴,他一身武艺日益精进,后来竟能融会贯通,自创功法,那时他心中已有开宗立派的念想。”
“可当今朝廷容不下这些,明家身为‘皇商’,便不得再染指江湖势力!权利太大,会被朝廷所不容!”
“可瀚瑜他不懂!”明鹤年握紧了拳头,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与无奈,“他不懂这顶冠冕的分量,不懂这背后的滔天巨浪,他若开宗立派,便是将整个明家置于朝廷的刀口之下!”
“我别无选择,只能将他逐出家门。”明鹤年的眼神暗淡无光。
“既然你已探知瀚瑜之事……”他重新抬起眼,“想必你姑姑与瀚瑜那段旧事,也已知晓了吧。”
“令仪本该是瀚瑜的良配,我知两人很早便情投意合,可瀚瑜被逐出明家,这桩姻缘便成了灰。”
“然而林家与明家的联姻势在必行!”他的语气斩钉截铁,“这无关儿女情长,只关乎两大家族的根基,所以令仪只能嫁给泓璋!”
“朝廷不允许明家联合江湖势力,你却执意要两家联姻,为什么?”林无涯十分奇怪。
明鹤年意味深长的说道,“此事牵扯极多,你爹都没有告诉你,我自然也不会说,到了你该知道的时候,你自然会明白!”
“明白?”林无涯胸中怒火瞬间被点燃!他目光直刺明鹤年:“所以姑姑在你们眼中,自始至终都只是枚任人摆布的棋子?”
“棋子?”明鹤年发出一声苍凉而尖锐的冷笑。
“小子!你放眼这天下!”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庙堂之上,江湖之远,芸芸众生,谁人不是棋子?谁人又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
“林家与明家在这盘棋局之中,也不过是稍大一些的棋子罢了!各方制衡,永远都是朝廷掌控天下的必要手段!”
不等林无涯反驳,明鹤年话锋陡然一转:
“我不让令仪生育,恰恰是为了护她周全。”
“南北两大家族的结合,触动了朝堂上某些人敏感的神经,朝廷之所以容忍,皆因我们两家尚未有真正的下一代血脉。”
“若令仪真诞下子嗣……”明鹤年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寒光,“到那时不仅是孩子命运难测,你我两家也必将被卷入深渊!”
“活到这把年纪,老夫心中所念唯剩一事——明家基业!泓璋谨慎有余,却魄力不足,而瀚瑜和澈琰……”他摇摇头,眼中满是失望与无奈,“皆不堪大用!”
“萱芷我本寄予厚望,她聪慧敏锐,本可许配给苏州刺史之子。”他的声音转厉,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可她竟自甘堕落!与那低贱织匠厮混!”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眼中燃烧着近乎偏执的决绝!
“只要老夫还有一口气在,这明家的根基就绝不能动摇!”
明鹤年话锋一转,“林无涯,你既已看清朝廷对我明家早已是今非昔比——北上漕运受阻,各路府衙视而不见。”
他佝偻的身躯在昏暗光线下却仿佛投射出巨大的阴影,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你便应该明白,明家不会坐以待毙!”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老夫今日已与你全盘出盘,便也不怕告诉你,明家的生财之道早已不止于此!纵使前方是刀山火海,只要能保住明家的根基,老夫自当赴汤蹈火!”
他猛地一拂袖,重新坐回那张象征着权力的椅子,“所以……”他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你若还有未亮的底牌,趁早掀开!”
“若没有……”他微微一顿“林无涯,我本不想杀你,可这里已经容不下你了!”
林无涯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胸中翻涌着对这番冷酷言辞的深恶痛绝,但他不得不承认——
他真的赌错了。
他错在高估了明鹤年的人性。
明鹤年可以斩断血脉亲情,可以碾碎儿女情长,可以将自己囚禁于黄金牢笼,可以化身成世人眼中不人不鬼的怪物,只为达成自己的目的。
面对这样的存在,林无涯如何能赢?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瞬间席卷了林无涯全身。
就在此时。
“嘎吱——!”
刺耳的声音撕裂了屋内的死寂,那扇房门被推开了。
一道身影裹挟着门外渗入的微风,缓缓迈入了这间弥漫着药草气息的房间之中。
来人正是明泓璋。
明鹤年眼中有些许惊愕,他看着在自己面前恭敬行礼的明泓璋,心头骤然涌起不祥的预感。
“我正在与林少主商谈要事,你为何要进来?”
“老家主。”明泓璋对明鹤年的问话置若罔闻,“昨夜我去探望了瀚瑜。”
明鹤年没有回应,目光死死钉在儿子脸上。
“瀚瑜还有砚舟都很好,您大可放心。”
他微微一顿,随即抛出了一颗惊雷。
“我已安排妥当,准备让瀚瑜回来。”
“什么?”明鹤年枯瘦的手掌重重拍在扶手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瀚瑜在外漂泊已十余载。”明泓璋迎着他暴怒的目光,声音依旧沉稳坚定,“他也是明家血脉,自然该回来了。”
“你不要忘了他为何被逐!”明鹤年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变得尖利刺耳,“而且是你亲手将他逐出家门!从他踏出明府那一刻起,就不再是明家人了!”
他不明白,这个向来温顺的儿子,为何会突然亮出獠牙?
“我当然知道他为何被赶出去,我也知道是我亲手将他赶走。”他的直视父亲眼中翻腾的怒火,“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懊悔中度过,所以我一定要让他回来!”
“你敢!”明鹤年怒目圆睁,须发皆张!那积威数十年的气势如同风暴般席卷而出!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被明泓璋公然忤逆!
门外,章婆婆那枯瘦的身影再次出现!她低垂着眼睑,双手拢在袖中,那股冰冷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
“我有何不敢?”明泓璋毫无惧色,猛地踏前一步!那一直深藏的锋芒此刻如同出鞘利剑,寒光四射!
“我明泓璋!”声如洪钟,震得屋宇微颤,“身为明家现任家主,自然有权力迎回流落在外的弟弟!”
明鹤年浑身剧震!那佝偻的身躯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盯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儿子,那个曾经对父亲毕恭毕敬,唯命是从的明泓璋。
此刻竟是要夺权?
明泓璋吐出一口浊气,那口气仿佛吐尽了胸中积压数十年的郁垒,他的声音不再平静,而是带着悲愤与控诉。
“父亲,您看看如今的明家!朝廷视我们如草芥处处刁难!江南织造之首的名号何其讽刺!如今支撑我明家命脉的竟是见不得光的私盐买卖!”
“瀚瑜他一身武艺,满腔抱负,却被您亲手浇灭。”
“令仪她本该与心爱之人相守,却被当作联姻的棋子!又被您灌下毒药!”
“还有小常先生!”他的声音带着颤抖,“还有那一船葬身火海的无辜性命!”
“他们所有人!”明泓璋的声音拔至顶点,“都是为了保住您眼中那不容有失的明家基业而献祭的牺牲品!您从未把他们当人看过。”
他步步紧逼,字字如重锤,砸在明鹤年摇摇欲坠的心防上:
“我遵照您的安排先娶了令仪,又违心迎娶了苏州刺史那不敢见光的私生女!”
“如今您又想故技重施牺牲萱芷,把她当作打开苏州刺史府门的又一把钥匙!”
“父亲!”
他的声音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
“您究竟还要牺牲多少人?才能让这艘早已千疮百孔的破船,继续假装平安无事?”
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明鹤年脸上的阴沉至极,他盯着明泓璋的眼神,如同要将对方生吞活剥!
明泓璋毫无惧色,他挺直了脊梁,一直被压抑的家主气魄,此刻轰然爆发!
“这数十年来,您的每一个安排,我都一一遵从,但如今明家的路,该由我来走了!”
明鸿璋整了整衣冠,多年的隐忍谋划,终于在此刻亮出了所有底牌!
“您的十日尖是皇家御赐,想必已维持不了几日,这三年里,您一共派去云雾山三批人,没有一人回来。”
明泓璋顿了顿,“都是我杀的。”
不等明鹤年有所反应,明泓璋继续说道:“您在府上的所有心腹,就在今日晌午全部被我革除职务,为提防他们通风报信,此刻所有人都被捆在正堂,等今日过后我便会遣散他们。”
“今后——”他一字一顿地吐出最后的宣告,“恕儿子不能再听从您的安排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明泓璋双膝一弯,“咚”的一声重重跪地!随即俯身,额头重重磕在木板上,那声响是对父亲的愧疚,也是最后的告别。
章婆婆杀气已经达到顶峰,她在等待老家主一声令下。
林无涯站在一旁,眼角的余光始终锁定着那道枯瘦身影,他已运转周身的气息,随时准备抵御章婆婆的一击。
他回想着前几日与明泓璋的交易,他亮出了足以撼动寒江盟的底牌——父亲林震南留下的关乎寒江盟命脉的东西,正是这张牌给了明泓璋今日向明鹤年摊牌的决绝勇气。
他赌明泓璋为了明家的未来会去夺权,他赌明鹤年为了明家基业不会杀明泓璋。
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烛火在不安地跳跃。
良久过后,一声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艰难地从明鹤年喉间挤出:
“起来吧……”
这一次,林无涯终于赌对了!
明泓璋依旧跪伏在地,纹丝不动。
明鹤年再次极其艰难地挪动位置,章婆婆悄然上前,用枯瘦的手臂搀扶住他的身躯,他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内屋挪去,每一步都比来时更加艰难。
明鹤年认输了!
数十载的起起伏伏,无数的尔虞我诈,明鹤年从一片尸山血海中走出,拥有了一切!
而此时他的身边,只剩下章婆婆和这间囚笼。
他所建立的一切都被明泓璋夺走,甚至他的性命都在明泓璋手里,明鹤年的心境已经轰然倒塌。
他知道,此时已经无力回天。
当他行至门边时,脚步微微一顿,没有回头,只有沙哑疲惫的声音飘荡在空气中:“与林家结盟,调查少林惨案的真相,挣脱朝廷的束缚,这一切的举动都是在与朝廷对抗,你可要想好了。”
“明家此后是生是死,都与我无关!”
明泓璋终于抬起头,他望着父亲消失在门后的佝偻背影,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有些恍惚,眼前这人突然变得如此陌生。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一声低沉而坚定的回应:
“谢老家主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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