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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人物自传:明泓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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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初见林令仪是在二十多年前,姑苏城那个细雨初歇的蚕花节。

  江南以蚕事为大,每逢此节,家家户户都要焚香设案,祭拜蚕神娘娘,祈求新茧丰盈。作为执掌江南织造的明家,祭祀的排场自然更为隆重,青石铺就的前庭搭起高高的神坛,锦缎铺陈,香烛缭绕,供奉的蚕神像身披五彩云锦,慈眉善目。身为明家长子,我身着繁复的祭服,在父亲身后一丝不苟地完成叩拜献香,空气中弥漫着檀香,艾草与新鲜桑叶混合的独特气息。

  祭祀礼毕,人潮渐散,我正欲随父亲退入内堂,目光却不经意间扫过人群外围——竟瞥见了数月未见的瀚瑜,他身边还俏生生立着一位穿着石榴红劲装的少女。

  那抹红在青砖灰瓦间如同一团火焰,她身姿高挑挺拔,一袭剪裁利落的红衣衬得她肌肤胜雪,她未施粉黛,青丝仅用一根素银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随风拂过额角,非但不显凌乱,反倒添了几分飒爽英气,她一手按在腰间剑柄上,嘴角噙着明媚的笑意,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祭祀场景,与周围那些正在虔诚跪拜的妇人女子形成了鲜明对比。

  瀚瑜见我望来,咧嘴一笑,拉着红衣少女挤了过来。

  “大哥!”

  他声音爽朗,带着游历归来的风霜与快意,“给你引见一下,这位是铸剑世家林家的大小姐林令仪!”

  林令仪,我心中微动,早闻林家铸剑名震天下,却不想掌上明珠竟是这般光彩照人,更令我暗自惊异的是——她竟和瀚瑜一样,能如此自由地离家远游,行走江湖,相比之下,我虽随父亲行商,足迹也算遍布南北,但一举一动皆需谨守世家规矩,时刻背负着明家长子的重担,何曾有过这般洒脱?那一刻,一丝羡慕划过心底。

  那晚瀚瑜与令仪兴致高昂,硬是拉着我这个“书呆子”大哥,一头扎进了蚕花节虽不盛大却别具风味的夜市之中。

  长街两侧,悬着各式精巧的蚕茧灯,晕出暖黄色的朦胧光影,摊贩们吆喝着新采的桑葚、刚蒸的青团、甜糯的茧糖,空气中混杂着食物的香气、桑叶的清气,还有人群的喧嚣。

  我们三人穿梭其间,瀚瑜与令仪并肩走在前面,时而为某个精巧的茧雕驻足,时而被飘香的摊子吸引,令仪笑声清脆,瀚瑜眉飞色舞地讲着沿途见闻。我默默跟在后面,看着他们一个红衣似火,一个青衫磊落,身影在灯火阑珊处交织成一幅生动鲜活的画卷。

  他们品尝小吃,我付账;他们看中玩意儿,我掏钱。看着瀚瑜眼中毫不掩饰的爱慕,看着令仪脸上明媚无忧的笑容,看着他们因一串糖葫芦也能相视而笑的默契,我心底那份因家族责任而常有的沉郁,竟也被这纯粹的快乐悄然驱散。那一晚,我付出去的每一枚铜钱,都仿佛带着温度。

  虽然真的付了很多。

  灯火摇曳,映照着他们充满生气的脸庞,我走在他们身后,望着那对璧人的背影,心中涌动着前所未有的暖流,我由衷地祈愿——愿他们能携手并肩,看遍这世间繁华,愿他们这份炽热的情意,能如这江南的蚕丝,绵长不断,岁岁年年。

  只可惜,这世间好物,原就不坚牢。

  彩云易散,琉璃太脆。

  命运翻覆之手,终究未能遂了人愿。

  瀚瑜自幼痴迷武学,天赋卓绝,他踏遍江湖各派,不停地与各路高手切磋武艺,学习了各门各派不同的招式功法,竟能无师自通。我虽不通武功,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每次游历归来的瀚瑜,气息都更加沉凝,眼神也愈发锐利。

  他曾告诉我,他不仅遇到了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还遇见了那位一剑杀穿江南高手的“剑神”公孙止,他那朋友几招便倒在公孙止剑下,但瀚瑜竟与他过了整整三十招!可瀚瑜仅仅才是通玄境而已!要知道,当年那些所谓的江南宗师境高手,大多在公孙止剑下撑不过十招便已殒命。瀚瑜自豪的跟我说境界不是杀人技法,只要技法招式能达到巅峰,通玄也能杀大宗师。

  当我问起那武功远逊与他的朋友是谁时,他却笑着摆了摆手,“我朋友说了,除非他能胜我,不然不要在外人面前提他的名字。”

  瀚瑜每次回家都会热切的与我诉说着他的游历经历,还有他与林令仪的点点滴滴,他告诉我,待能与公孙止过满五十招,便要开宗立派,而第一件事便是风风光光迎娶林令仪。

  那时的明瀚瑜意气风发,剑指苍穹,誓要问鼎武道之巅。

  可随着父亲的生意版图不断扩大,他对瀚瑜的管束也愈发严厉,虽然瀚瑜即将成为全天下最年轻的宗师境高手,可父亲依然决定让他放弃习武,然而瀚瑜生性不羁,岂是甘于束缚之人?父亲的百般阻挠,让瀚瑜归家的脚步越来越稀。

  随父亲周旋官场与商道多年,我深知其中利害:江南织造冠绝天下,而明家独占鳌头,“皇商”二字重若千钧,与皇家做生意,不仅要将身家性命交到皇帝手中,还要成为朝堂的耳目爪牙,江南道沃野千里,是大隋最富有的几个道之一,多位藩王在此筑府,地方官员对王爷们的逢迎巴结,早已是官场常态。朝廷以“天光锦”为名扶持我们明家坐大,其真正用意便是借我们这双“眼睛”,时刻窥探地方官员乃至藩王的一举一动。

  多年经营,明家已在江南只手遮天,各路府衙新官上任,首要之事便是来府上拜谒,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彼此交换利益互行方便,这是朝堂商海皆通的铁律。

  父亲身居明州司马之位,早已在官商两道畅通无阻。正因如此,他深知家族绝不能再涉足江湖武林,若明家再出一个名动天下的宗师境高手,那便是公然触碰朝廷的逆鳞,必将引来灭顶之灾。

  可瀚瑜不懂,又或许他根本不屑懂。

  他心中所念,唯手中三尺青锋与林令仪。

  当他再一次决绝地踏出明府大门时,我便明白,父亲不会再容忍了。

  数月后,父亲召我前去,竟是要我准备去青石城——迎娶林令仪!

  那一刻,寒意瞬间浸透骨髓,我没想到父亲会狠厉至此!他竟想用这种方式,用瀚瑜最珍视的人,逼他放下手中的剑!

  更可怕的是此事已成绝路,一旦婚约公诸于天下便是覆水难收,若是悔婚,明家和林家累世清誉顷刻扫地。

  我并没有阻止父亲,父亲的意志坚如磐石,我根本无法左右。

  其实我内心在可耻地为父亲开脱——此事虽然残忍,但为了明家的存续,牺牲瀚瑜是必要的代价。

  况且,林令仪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印在了我的心里。

  这所谓顾全大局的考量,混杂着心底最幽暗的卑劣欲念,最终让我默然应承了下来。

  婚约昭告天下不出三日,明瀚瑜便回来了。

  森冷的剑锋瞬间抵上我的颈侧,寒意刺入肌肤,然而我抬眼望去,他眼中燃烧的并非仇恨,而是翻涌的悲伤,是溺于深海的绝望。

  我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嘶哑却清晰:

  “瀚瑜,明家人,不能习武。”

  那一日,在父亲与我面前,他骤然发力,一声刺耳的破裂之音响彻厅堂,他亲手拗断了佩剑,剑身映着窗棂透入的昏光,如一道失去生命力的闪电坠落在地,碎成满地冰冷的星芒。

  剑断,情绝,路尽。

  也就在那一日,父亲以我的名义亲口下令——将明瀚瑜,逐出明家。

  从此,他再无归途。

  再次遇见林令仪,已是青石城林府门外,她出嫁之日。

  那天满城张灯结彩,鞭炮锣鼓喧天入云,身披华美红嫁衣的她,顶着沉重的盖头,被扶进了花轿,四下皆是喜气洋洋的笑脸,唯有我的面容淡漠如冰。

  我不知明林两家为何要联姻,我只道这是父亲对于瀚瑜执意练剑的惩罚。

  我以为林令仪会奋起挣脱这金玉枷锁,乘夜远走,浪迹天涯——那才是我记忆中林令仪的血性与不羁。

  但令我惊讶的是,她顺从了,未有一丝挣扎。她在命运的洪流前,选择了沉寂。

  那时的我,竟将那绝望的缄默与顺从,无耻地解读为——或许她心中,也有一丝未曾言明的情愫,是为我而存?

  直到在她躬身踏入花轿的那一瞬,我清晰地看见了那块玉佩——与瀚瑜贴身佩戴的那块一模一样,她没有将它藏在嫁衣深处,而是悬在喜服之外,像是悬挂着一颗昭然的心。

  这或许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反抗。

  嫁入明府后,林令仪仿佛换了个人,记忆中那个笑容明媚、英气勃勃的身影倏然湮灭。只剩下一个温良恭俭的明家夫人,她的一举一动都循规蹈矩,像极了多年前在蚕神娘娘神龛前跪拜祈祷的那些妇人,周身被无形的丝线缠绕。

  我深知明家亏欠她太多,便只能以加倍笨拙的关怀来填补,我想带她远航看海,想伴她游历名山,甚至提议她回乡省亲,但每一次都被她温婉而坚定地回绝。

  她口中从未提过“瀚瑜”二字,我也谨守着界限,不在她面前触碰那个名字,只是在暗地里,我派人寻到了瀚瑜的踪迹——他未曾远走,而是选择留在了姑苏城郊。

  因为,林令仪在这座城。

  知晓此事的我选择了沉默,我妄想用流逝的时光,一寸寸磨去他在令仪心中刻下的印记。

  我依旧固执地将心底温热的泉流引向她,倾注在日常的每一缕晨昏,她也默然回应着,事无巨细地打理着庞大的府邸。最令我心头涌起涟漪的是,对经商与丝绸全然陌生的她,竟开始认真请教学习,一丝不苟地学习着那些枯燥的数字、纷繁的织造,试图为我分担这沉重的工作。

  恍惚间,我竟又生出虚妄的幻想,那扇紧闭的心门,似乎终于透进了一丝光亮,我的影子是否映入了她深潭般的心底?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我回到庭院时,那扇在她房前紧闭的大门,如同一道无声的判决,冷酷地砸碎了所有幻象,它昭示着那间屋内的人,从未曾向我松动半分心弦,她所做的,不过是在履行“明家夫人“这份契约的分内之事。

  而我却像个跋涉万里的朝圣者,在无边荒漠中枯守着一座无神响应的古庙,纵然眼底被风沙磨得鲜血淋漓,心底那点卑微的奢望,却仍在灰烬里苟延残喘,奢望着有朝一日,那扇心门能为我裂开一道缝隙。

  若时光能一直这般静默流淌,这份看似平静的日常,对我已是莫大的恩赐。然而命运的利齿,总在不经意时狠狠咬下。

  天下大势,如风云般骤变。

  屹立百年的隋朝江山,历经六代帝王,一百零三载春秋,最终在无声的惊雷中轰然倾覆,雍帝本为前朝丞相,其姐姐更是前朝皇后,这场权力更迭并未掀起滔天血浪,但对于根植于前朝的明家而言,却已骤然置身于生死存亡的悬崖之巅。

  前朝的“皇商”,在新朝将如何自处?

  要快!

  我们倾尽府库之力,将一批织造最为精良的天光锦,在雍帝登基大典的次日清晨,便由父亲与我亲自押送,日夜兼程直抵京城,这批价值连城的贡品,不仅敬献给新册封的雍朝皇后,更呈给了那位已被追尊为皇太后的雍帝姐姐。

  然而华美的锦缎仅仅是我们投石问路的敲门砖,真正沉甸甸的“大礼”,是我们父子二人精心整理,足以撼动整个江南道的绝密卷宗——江南道藩王暗藏的屯兵据点、兵力虚实,以及州府官吏们见不得光的累累把柄。

  随同这些“礼物”一同呈上的,还有父亲以明州司马身份写下的请辞函。

  父亲深谙权术之道,他心如明镜,唯有主动斩断与官场的牵连,彻底退出朝堂纷争,并将明家数十年苦心经营的江南利益网亲手奉予新皇,化为雍帝掌控江南的利器,方能继承这“皇商”名号,给明家留下一条夹缝中的生路。

  秘密卷宗献出后,江南震动,那些心怀异志,尚在观望的前朝藩王们未及举旗,便被禁军铁蹄以迅雷之势连根拔起,江南道官场更是经历了一场腥风血雨的大清洗,罢免下狱者不计其数。

  我们以壮士断腕般的决绝自削羽翼,终是换得了雍帝的一丝首肯,“皇商”名号得以保留在了明家头上。然而父亲心中的巨石并未落地,他深知这位新帝的秉性——雍帝在做丞相时,便视江湖武林为心腹大患,屡次进言隋帝,欲将那些桀骜不驯,不为朝廷所用的武林门派尽数铲除,可惜隋帝未曾采纳。

  如今龙椅易主,雍帝对江湖势力的警惕已绷紧至极致,此刻对明家而言,必须与江湖武林彻底划清界限。

  于是,父亲做出了冰冷的决断:

  林令仪,不得回家省亲,终生不得生育。

  只要她不回家,便是明林两家彻底割裂的证据;只要她无子,两家的血脉关联便止于这一代,再无延续。

  他将林令仪在这座冰冷的明府中,唯一期冀的陪伴与慰藉彻底掐灭。

  当那碗散发着苦涩寒气的凉汤,被捧至林令仪面前时,她没有颤抖,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丝情绪波动。

  她只是平静地伸出手,仿佛那不是一碗断绝生机的毒药,而是一碗清水。

  愤怒的我直接将凉汤打翻在地,漆黑的药汁如同墨泪,泼溅在地砖上蜿蜒流淌。

  但这徒劳的宣泄只换来满室死寂和药汁刺鼻的苦味,我比谁都清楚,仆人会再端来一碗,十碗,百碗,这碗汤她终究会喝下去。

  我也清楚的知道,眼前这个逆来顺受的明家主母,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剑挑桃花、快意恩仇的飒爽女侠。

  我不知道她为何不抗争,为何变成了一个被父亲意志驯服的躯壳。

  其实我自己又何尝不是?

  纵使我已身为家主,父亲那只枯瘦的手,却依然牢牢扼着家族的命脉——重要职位皆由他亲自任命,家中半数人员仍直接听命于他;官场上的所有关系往来,疏通打点,也全由他一手掌控。我不过是他手中的提线木偶,在他的操纵下完成既定的动作,面对他根深蒂固的意志,我任何试图干涉的念头,都脆弱得如同风中烟尘。

  就在这风声鹤唳之际,我听闻了一个消息:

  明瀚瑜,娶妻生子了。

  岁月终究漫过万丈剑锋,将他冲刷进一条布满尘埃的僻静岔路,只剩令仪,如同被时光遗忘的孤岛,仍在用无言的姿态,一刀一刀凌迟着她自己的魂魄。

  我终于鼓起勇气去了城郊,见到了瀚瑜。

  他已褪去锦袍玉冠,如今只着一身粗布短褐,面庞被风霜刻上了尘土的痕迹。

  他的妻子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子,随他辗转于此,此刻正坐在院中青石上轻摇襁褓,低哼乡音,瀚瑜佝偻着腰,在薄田里侍弄菜苗。

  那位曾与“天下第一剑神”公孙止平分秋色的剑道天才,如今竟过上了平常百姓的日子,我一时恍惚失神,剑气纵横的旧梦,与锄头刨地的钝响,在耳边错乱交叠。

  他见我走来并无惊诧,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引我入那间低矮的茅屋。

  一盏劣酒,几句浮于表面的寒暄,他没有问起令仪,我也没有提起。一种沉重而苦涩的心照不宣,像蛛网般结在昏黄的灯火里。

  我能觉出陈年的怨恨依旧淤积在他眼底,我也知道,那怨恨中,也包括林令仪。

  你问为何?

  因他这个抛却了一切的天涯浪子,耗尽年华在这座城苦守一场空梦。

  因他早已碎骨折剑,自缚于这方牢笼般的水土,而令仪终究未曾为他掀翻那棋盘。

  因放弃了一切的明瀚瑜,没能等到那个放弃一切的林令仪。

  最终,他向这无情的命理低下了头颅。

  可他永不知晓,高墙内那道他以为不肯“放弃一切”的身影,不过是戴着更沉重的镣铐,在深渊里将自己一寸寸活埋。

  那夜,我们以浊酒为伴,直灌得天地倒悬,醉眼模糊间,仿佛十年前的皓月清风犹在身旁,一切恩怨离殇,似乎都在这迷醉中消融。

  就在我踉跄起身之际——

  他突然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节,布满血丝的双眼直刺过来,喉间滚出一句含混不清的话:

  “大哥,你知道令仪为什么要嫁给你吗?”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在问我,还是已有答案。

  我甚至不知道是明瀚瑜在问我,还是我在问我自己。

  回去后我几乎未作思量,便把这消息告诉了她,我自私的想让她彻底断掉那份念想。

  可她依旧保持着端庄娴雅,只是轻轻点了下头,好似听到一个不相干的消息。

  只是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那块玉佩。

  没过多久,我的第二纸婚约,又如锁链般铐了下来。

  这次要迎入明府的,是刚上任不久的苏州刺史刘禹桐的私生女柳芸芸。

  明家断臂求生之后,在江南的枝叶已凋零大半,新补上来的各处官员,不过虚与委蛇,维持几分表面情分,连曾经同气连枝的寒江盟,如今也有了疏隙,漕运处处受阻,利银日渐干涸,曾经送去各处打点的金银绸缎,此刻竟被成箱地退了回来。

  我很清楚,他们不是不想收,而是不敢收,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操控者他们,败絮其中的霉斑,正渐渐爬上明府这根巨椽。

  父亲唯一的筹算,便落在了我身上,娶那个不被认入族谱,甚至不能姓刘的柳芸芸,若能诞下嫡子,便能与刺史府攀上一缕血脉亲缘。

  大喜之日,刺史府门庭紧闭,无人前来道贺,在满堂宾客眼中,这不过是寻常商贾,纳了个小门小户的女子而已。

  我又何尝不明?如今的明家,如今的我,只配迎娶一个被生父弃如敝履的私生女。

  不久柳芸芸便诞下了一个男丁,父亲大喜过望,立刻将少夫人诞子的消息敲锣打鼓传遍了江南道,流水宴席铺开,遍邀各路达官贵人,奢靡气派远胜当初迎娶令仪之时。

  我自然明白这声势浩大的宴席下的心思——父亲要让刘禹桐知道此事。

  可刺史府的大门,依旧紧闭,无人出席。

  父亲对两位儿媳天差地别的态度,也使得府中下人们开始窃窃私语,但那些或同情或讥讽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就如同水滴落入寒潭,激不起半分涟漪,仿佛只是尘埃拂过一尊无悲无喜的玉像,她只专注于扮演好“明家长夫人”这个身份。

  而柳芸芸对自己立足的根本也是洞若观火,她从不奢求我的半分情意,将全部热忱倾注于嫡长子——那个维系家族虚妄未来的婴孩。

  恍惚间,我又看到了当年踏入明府的新嫁娘。

  仿佛只要踏过那道鲜红门坎的女子,都会执起冰冷的刀锋,将自己残存的爱恨嗔痴寸寸斩落,从此再无一丝波澜。

  直到那个清冷的早晨,我猝然撞见令仪红肿的眼眶。

  追问之下方知,她至亲的兄长林震南,死于那场惨绝人寰的少林浩劫,尸骨无存。

  朝廷昭告天下:各派武林人士因觊觎少林七十二绝技,在寺中大打出手,引发滔天大火,致使千年古刹毁于一旦,寺僧与各路英雄尽数罹难,而黑莲教蛊惑人心的邪术、九黎遗部沾之即死的剧毒,被指为这场惨案的罪魁祸首。因尸骸皆染剧毒,只得就地焚毁,永封嵩山山门。

  千年少林,佛门祖庭,竟就此化为一片焦土,从此世间再无晨钟暮鼓,梵音就此断绝。

  震惊之余,我觉得那纸文书下处处透着疑云:各派掌门皆是江湖翘楚,武功均臻化境,如何能轻易被蛊惑中毒?一场大火,又怎能令这诸多顶尖高手无一幸免,尽数葬身火海?

  迷雾重重,深不可测

  然而这些事情与远在江南的明家关联甚微,我无暇去剥开迷雾,只是牵挂眼前这女子,这千钧重压之下,她千疮百孔的躯壳,能否撑住这灭顶之痛?

  我强硬地拽着她,要她无论如何也必须回家祭拜。

  她却固执得如同生了根!

  那一刻,积压多年的压抑与不解,如同火山般在我胸中爆发!我第一次如此愤怒地嘶声质问她:“你究竟要折磨自己到什么时候?难道连兄长的最后一面你都不愿见吗?”

  她抬起泪眼,带着近乎残酷的冷静:“我若此时离开,朝廷耳目岂会不知?唯有我留在这里,才能让朝廷相信,林家与明家早已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林令仪什么都明白!

  这冰冷的清醒,比撕心裂肺的哭嚎更让我心如刀搅!

  我开始动摇,父亲那些所谓“明智”的牺牲,一层层剥开,里面翻涌的究竟是家族存续的琼浆,还是永不满足的血腥?

  而后,小常先生在押货途中双手尽毁,一船人皆死于大火,当我知道此事后,我便知道肯定是父亲所为,萱芷与小常先生的情愫,府上人尽皆知,可父亲早就在斟酌萱芷应该嫁给哪个有权势的官家公子,绝不可能同意两人在一起,但小常先生的声望太大,他只能借助外力,让小常先生致残不致死,既能继续为明家所用,又能让他知难而退,所以父亲做了这个局,不惜以一船人的性命为代价。

  这一桩桩一件件,如同一记又一记的重锤,狠狠凿开了我最后的自欺!

  我终于看透,在父亲眼中,世间万物皆可割碎,无止境的利用与杀戮是他保证明家“不偏离正轨”的唯一法则,即使是亲生的骨肉,也可化为砝码,投入以家族之名进行的利益交换之中!父亲早已将明家这艘大船,死死拖拽进了由他一手打造的权力与欲望的血腥航道!

  我要把它拉回来!

  不惜一切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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