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最终的抉择

　　断锚湾迎来了一个诡异而压抑的平静。吴锋的干预如同一次强制性的休克疗法，暂时终止了内部流血的危机。赵刚及其追随者在目睹了那来自远海的恐怖影像后，所有的愤怒与偏执都化为了一股冰冷的寒意，直透骨髓。他们沉默地收拾起那些因过载而报废的武器，脸上混杂着羞愧、后怕以及对未知未来的茫然。内讧在更大的生存威胁面前，显得如此愚蠢和微不足道。

　　基地的权力结构发生了微妙而根本性的转变。林薇并未借此清算，她明白，此刻任何内耗都是自杀行为。赵刚被暂时解除了直接军事指挥权，负责带领一支主要由原支持者组成的惩戒性巡逻队，负责最危险的外部警戒任务。这是一种流放，也是一种给予他冷静和赎罪的机会。王铁柱等一批态度相对中立，更注重实际的老兵被提拔起来，负责重组防御。

　　但真正的决策重心，已经无可争议地转移到了“远航者”号，转移到了那个悬浮于医疗舱内，眼眸已化为翠绿森林与冰冷星空的存在身上。

　　林薇再次站在隔离舱外时，心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重。舱门无声滑开，没有之前的无形压力，反而像是一种沉默的邀请。她走了进去，舱内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氛围，像是雨后森林的清新，又带着精密仪器运转的微鸣。

　　吴锋依旧悬浮在原处，但他周身那令人生畏的能量场似乎收敛了许多。他看向林薇，那非人的翠绿眼眸中，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如同深潭底部偶尔泛起的一个气泡。

　　“林薇博士。”他开口，声音依旧带着那种混合的自然之音，但似乎努力在调整频率，试图贴近曾经的语调。

　　“吴锋……”林薇的声音有些干涩，她走上前，在距离他两米左右的地方停下，这是她能感受到他气息又不至于被那残余能量场影响的距离。“你……还好吗？”

　　“‘好’的定义需要修正。”吴锋平静地回答，“系统运行稳定。与‘摇篮’连接深度……78.4%。但存在……逻辑冲突。”

　　他微微偏头，似乎在组织人类能够理解的语言。“‘盖亚’提供了两个协议选项。”

　　他详细解释了摆在面前的抉择：

　　选项一：完全融合。 彻底放开身心，让“吴锋”这个个体意识完全融入“盖亚”的宏大意识洪流，成为其在这片区域的完整化身，或者说，一个高度拟人化的执行终端。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他将能百分之百地调用龙宫“生命摇篮”的力量，精细操控其生物科技和能源，对抗即将到来的“归墟”造物，效率最高，胜算从冰冷的概率计算上看，也是最大的。代价是，“吴锋”的一切，他的记忆、情感、爱憎、他与林薇的争执、与战友在篝火旁的欢笑、李振邦最后的托付……所有这些构成“他”之所以是“他”的碎片，都将被彻底分解、归档，成为庞大数据库里无关紧要的冗余信息。他将成为文明的守护神，但不再是“人”。

　　选项二：强制剥离。 以巨大的意志力和能量，强行将“盖亚”赋予的权限和连接与自身的人格核心剥离开来。这就像一场针对灵魂和肉体的精密而残酷的手术。成功的话，他能保留大部分属于“吴锋”的人性、记忆和情感，他还能认出林薇，还记得那些牺牲的同伴。但代价同样巨大——他将失去对龙宫大部分精细的控制力，力量层级会急剧衰减，可能只剩下基础的共鸣和有限的影响环境能力。更重要的是，这个过程极其痛苦，充满了不可预知的风险，他的意识可能在剥离中崩溃，肉体可能因能量反噬而瓦解，甚至可能引发龙宫系统的连锁紊乱。

　　叙述完毕，舱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那些看不见的能量流在微微涌动。

　　然后，吴锋的目光聚焦在林薇脸上，那翠绿的眸子深处，似乎有某种东西在艰难地挣扎。

　　“薇姐，”他忽然用回了这个带着一丝依赖和亲近的久违称呼，尽管声音依旧平淡，却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林薇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盖亚’的逻辑是生存与平衡。种群延续，生态稳定，是最高优先级。清除威胁，优化系统，是执行路径。”他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但‘人类’的逻辑……包含守护与爱。守护特定的个体，爱具体的人，即使非理性，即使效率低下。”

　　他顿了顿，那非人的眼眸中，人性的微光如同风中之烛，摇曳不定。

　　“哪一个……更能定义‘我们’？”

　　这是一个终极的拷问。是选择以绝对理性和力量去追求种族存续的最大概率，哪怕失去所有作为“人”的体验？还是选择拥抱那些可能带来弱点，却赋予生命意义的非理性情感，哪怕前路更加艰险？

　　林薇的泪水瞬间决堤。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存在，看着他体内那场神性与人性的惨烈战争，看着他此刻将这关乎文明走向的抉择，以如此直接而痛苦的方式呈现在她面前。

　　她没有冲动地喊出“留下来”，也没有冷静地分析“成为神”的利弊。她只是走上前一步，无视了那微微刺痛皮肤的能量场，伸出手，虚虚地抚向他的方向，仿佛想触摸他那已开始异化的脸颊。

　　“吴锋，”她的声音因泪水而哽咽，却异常清晰和坚定，“我不知道哪个选择更正确，哪个定义更崇高。但我知道，无论是作为科学家还是作为……同伴，我都无法替你决定你的道路。”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翠绿的眼眸深处，仿佛要看到那个被囚禁其中的灵魂。

　　“遵循你的内心。问问你自己，剥离所有计算和概率，你，吴锋，想成为什么？想以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这个破碎的世界，去守护你想要守护的东西？”

　　“无论你选择成为什么，”她的声音带着无比的决然，“我们都会承担后果，一起面对。断锚湾的所有人，我，我们会用我们的方式，继续战斗下去。你不是唯一的选择，你是我们的……同伴。”

　　这不是替他选择，而是将选择的权力和责任，完全交还给了他。这是对他作为“吴锋”这个独立个体的最后，也是最高的尊重。

　　吴锋闭上了眼睛。那翠绿的光芒被掩盖，他脸上那些非人的特征似乎在这一刻都淡化了，只剩下一种极致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汹涌的波涛。

　　整个龙宫，或者说，以龙宫为核心辐射出的某种生物能量场，开始发出低沉的嗡鸣。这声音起初极其细微，仿佛来自地壳深处，随后越来越响，最终在整个断锚湾基地回荡，连锈海的海水都开始泛起不规则的涟漪。

　　“远航者”号医疗舱内，光芒大盛。吴锋悬浮的身体被刺目的绿光包裹，那光芒不再温和，而是充满了狂暴和撕裂感。他身体的异化特征开始剧烈波动，发梢的叶绿色时而蔓延至发根，时而又褪回墨黑；皮肤的质感在玉石光泽和人类肌理之间飞速切换。

　　这不是融合，这是一场发生在微观层面的战争，一场“吴锋”对“盖亚”的反叛！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挤出来的痛吼，终于冲破了那非人的平静，在舱室内炸响。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让舱外的林薇和所有能感知到这一幕的人，都感到心脏骤缩。

　　肉眼可见的能量乱流从他体内爆发，如同无数绿色的闪电，抽打着舱室的内壁，留下焦灼的痕迹。医疗仪器屏幕上的数据疯狂跳动，然后接连黑屏过载。连接在他身上的线缆纷纷绷断、燃烧。

　　龙宫本身也在震颤。远处，那些正在缓慢自我修复的结构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扭曲声，一些新生的生物质组织开始不稳定地蠕动、甚至崩解。断锚湾基地的灯光再次明灭不定，仿佛整个生态方舟都在因核心权限的强行变更而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吴锋的身体在光团中剧烈地痉挛、扭曲。他的意识正在被撕裂，一部分代表着绝对理性和宏大视角的“神性”被强行从他的人格核心上剥离，像是剥皮抽筋，犹如将已经生长在一起的连体婴分割。每一丝剥离，都伴随着意识层面的剧痛和能量失控的风险。

　　林薇死死咬着嘴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流出，她却浑然不觉。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团狂暴的光芒，在心中无声地呐喊，为他加油，祈祷着那个熟悉的灵魂能够战胜这非人的折磨。

　　这个过程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那刺目的绿光猛地向内一缩，然后宛如超新星爆发般扩散开来，瞬间席卷了整个舱室，甚至透过观察窗，照亮了外面焦急等待的人们惊愕的脸庞。

　　光芒散去。

　　吴锋从悬浮状态坠落，重重地摔在医疗舱的地板上，蜷缩着身体，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吐出自己的内脏。

　　他身上的异化特征大部分消失了。头发恢复了纯粹的黑色，皮肤也变回了人类的质感，只是异常苍白，布满了冷汗。唯有他那双刚刚睁开的眼睛，瞳孔的颜色不再是纯粹的黑色或棕色，而是带着一圈几乎难以察觉的翠绿边缘，仿佛某种永恒的烙印。

　　他抬起头，视线有些模糊，最终聚焦在冲进来的林薇脸上。

　　他的眼神不再是那片蕴含星空的森林，而是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疲惫、深入骨髓的痛苦，以及……一种属于“吴锋”的清醒和……脆弱。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沙哑破碎的声音，尝试了几次，才终于吐出几个清晰的字节：

　　“薇……姐……我……回来了。”

　　声音微弱，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舱室里。

　　他选择了人性。他选择了作为“吴锋”，与他的同伴们，共同面对那来自深海未知而恐怖的未来。

　　代价是力量的衰减，是过程的凶险，是未来更加艰难的道路。

　　但这一刻，看着他那双重新找回“人”的光芒的眼睛，林薇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龙宫的震颤缓缓平息，断锚湾的灯光恢复了稳定。一场内部的危机以最激烈的方式化解，而一场外部关乎种族存亡的暴风雨，正在遥远的海平面上，积聚着毁灭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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