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毛骨悚然的裂痕

　　那日庭院树影的细微扭曲，如同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时云起看似平静的生活中，荡开了难以平息的涟漪。一种莫名的违和感开始如影随形。

　　最初是妻子—— 卿卿。

　　他发现自己竟然想不起她的名字。

　　不是爱称“卿卿”，而是她真正的、写在婚书上的、属于丞相千金的本名。每当他试图回忆，脑海中便是一片温柔的空白，如同被最细腻的丝绸包裹，阻隔了任何深究的念头。这太荒谬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明媒正娶的夫人的名字？

　　更让他心底发寒的是卿卿的 “完美”。

　　每日他下朝归府，无论晴雨，她必定会站在府门内的影壁旁，穿着不同却同样精致雅致的衣裙，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混合着爱慕与欣喜的笑容，用几乎分毫不差的动作和语气迎上来：“夫君，你回来了。”

　　起初，他只觉妻子温婉守礼，心中熨帖。可日复一日，那笑容的弧度，眼神中闪烁的光芒，甚至微微前倾的身姿，都像是用尺子量过、用模子刻出来的一般，精准得令人窒息。桌上的菜肴也总是那几样他“偏好”的，色香味连摆盘都几乎一成不变。他曾随口夸过一道清蒸鲥鱼鲜嫩，此后，那道菜便以固定的频率、固定的样式出现在餐桌上。

　　他尝试与她聊起过往，聊他们是如何相识、相知、乃至定亲的过程。卿卿总能微笑着给出回答，言语温柔，细节“丰满”——例如某次宫宴上的惊鸿一瞥，例如丞相大人对他的赏识。但时云起听着，却像是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被精心撰写的话本故事，没有丝毫真切的共鸣与情感波动。那些所谓的“甜蜜回忆”，无法在他心中勾勒出任何清晰的画面，只有一片被强行植入的、模糊的“美好”。

　　然后是好友 梧心。

　　他们的友情似乎毫无缘由，却又顺理成章。梧心总是能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带来趣闻，排解烦忧。但时云起渐渐发现，梧心有个奇怪的口头禅。

　　无论是相约品茗，还是街头偶遇，梧心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常常是带着那爽朗笑容的：“时兄，你又来了。”

　　一次两次，尚可理解为好友间的戏谑。可次次如此，甚至在回忆他们 “初次” 在某个诗会上相识的场景时，梧心描绘完当时情形后，也会自然而然地加上一句：“那时我便觉得与时兄投缘，心想，你又来了。”

　　“又”？仿佛他们的相遇是某种重复了无数次的既定程序。

　　时云起开始有意无意地试探。他故意在某次下朝后绕路去了一家从未去过的书画铺子，耽搁了半个时辰才回府。然而，踏入府门时，卿卿依旧站在影壁旁，笑容完美，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计算过时间的娇嗔：“夫君，今日公务可是繁忙？让妾身好等。”——与平日他准时归家时，毫无二致。

　　他向梧心提起一些朝中并不存在的、他杜撰的官员名姓和政令，梧心也能面不改色地接话，仿佛确有其事，最后依旧以“时兄见识卓绝，你又来了”作为结尾。

　　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悄缠上了时云起的心脏。

　　他不是生活在幸福里，他是生活在一个被精心编织的、无比逼真的 牢笼 里。

　　身边的妻子、好友，甚至这井然有序的仕途，这歌舞升平的皇城，都像是舞台上的提线木偶，按照某个未知的剧本，日复一日地上演着“完美人生”的戏码。

　　而更可怕的是，他感觉到，自己关于“异常”的感知，关于那场“噩梦”（诡异世界、天魔预警）的记忆，正在 一点一点变得模糊。

　　那些曾经让他心悸的碎片——星空裂口的狰狞、雾清清消散的冰尘、王莽背叛的眼神、黑袍人漠然的手指、以及无尽深渊的污染与疯狂——它们的色彩正在褪去，细节正在丢失，带来的情绪冲击也在减弱。就像有人拿着一块巨大的、温柔的橡皮擦，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擦拭他脑海中所有“不和谐”的痕迹。

　　他努力想要抓住，想要铭记，但记忆却如同流沙，越是用力，流失得越快。

　　只剩下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无根的 空虚感 和 怀疑，支撑着他去审视这片看似繁花似锦的现实。

　　这一夜，他站在监正府的观星台上，抬头仰望。星空依旧按照《奉元历》精确运转，美丽而虚假。

　　他没有推演，只是静静地看着。

　　卿卿端着一碗参汤，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柔声道：“夫君，夜凉了，喝碗汤暖暖身子吧。”

　　她的声音依旧温柔动听，她的关怀依旧无微不至。

　　时云起没有回头，他的目光从星空收回，落在了脚下这座庞大而寂静的皇城。

　　他轻轻地、几乎听不见地低语，像是在问卿卿，又像是在问自己，更像是在质问这整个虚假的世界：

　　“你……究竟是谁？”

　　“而我……又是什么？”

　　风吹过，带来卿卿身上熟悉的、安神的兰香，也带来了她一如既往的、完美无缺的回应，带着一丝被误解的委屈：

　　“夫君，我是你的妻子卿卿啊。你……是累了么？”

　　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完美得令人绝望。

　　时云起闭上眼，感觉到那片关于诡异深渊的黑暗记忆，又模糊了一分。

　　他必须在自己被这“完美”彻底吞噬、同化之前，找到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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