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静滞仓库

　　舱室内只有电子笔划过屏幕的细微沙沙声，以及陆青璃压抑的、偶尔无法控制的抽泣。少校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立在舱室角落的阴影里，他的存在感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无声地施加着压力。

　　时间在笔尖流逝。当陆青璃颤抖着写下最后一个关于那持续不断的敲击声的描述，并重重敲下句号时，她几乎虚脱，汗水浸湿了额发，背后的伤口因长时间的紧绷姿势而重新发出抗议的刺痛。

　　她将电子板递还给少校，手指冰凉。

　　少校接过，目光快速而高效地扫过屏幕。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阅读的只是一份寻常的任务报告，而非一个充斥着疯狂与死亡、触及宇宙可怖真相的见证。只有在他看到关于“基石”对外祖父产生排斥反应，以及那非人敲击声的段落时，他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你做得很好，陆博士。”他将电子板收起，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评价一份合格的作业，“这些信息非常有价值。你需要休息。抵达港口后，我们会为你安排全面的身体检查和心理评估。”

　　“港口？我们去哪里？”陆青璃追问，声音因疲惫和紧张而干涩。

　　“一个安全的地方。”少校的回答依旧模糊，“在你状态稳定，并且我们完成初步分析之前，你需要处于我们的保护性监管之下。”

　　“监管？”这个词让陆青璃的心猛地一紧。

　　“为了你的安全，也为了公众安全。”少校转身，走向舱门，“你携带的‘异常物品’及其潜在影响尚未评估。这是标准程序。”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她紧握的、露出微光的“基石”上，“建议你将它交由我们保管，它的辐射和影响可能不稳定。”

　　“不！”陆青璃几乎是本能地将“基石”紧紧捂在胸口，那冰冷的触感此刻成了她唯一的依靠和慰藉，“它……它现在很稳定。而且，它似乎……认我。”她找不到更合适的词。

　　少校的脚步停住了。他慢慢转过身，深海般的眼睛凝视着她，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肉，直视她灵魂深处的恐惧与依恋。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带着某种无声的较量。

　　几秒后，少校微微颔首，看不出是妥协还是别的什么。“可以暂时由你保管。但我们需要定期检测它的状态。不要尝试激活或与它进行深度互动，直到我们确定其性质。这是命令，也是为了你好。”

　　说完，他不再给她提问的机会，拉开舱门走了出去。金属门锁合拢的声音清脆而冰冷，清晰地告诉她——她事实上被软禁了。

　　陆青璃瘫软在床铺上，巨大的孤独和不安如同冰冷的海水将她淹没。她获得的不是救援，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禁。少校和他的部门，他们对岛上发生的一切似乎并非一无所知，他们的目标明确——她带出来的信息和物品。而她自己，这个唯一的幸存者，在他们眼中，或许也只是一个需要被“研究”和“监管”的异常载体。

　　船体微微摇晃着，引擎持续低鸣。她不知道航向何方，也不知道未来等待她的是什么。外祖父扭曲的面容和那非人的敲击声，与少校冰冷审视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令人窒息的前景。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基石”，它的幽蓝光芒似乎比在岛上时更温顺了一些，那光芒流淌着，仿佛有生命在内部呼吸。

　　“你到底是什么……”她喃喃自语，指尖划过它光滑而毫无瑕疵的表面，“你选择了我吗？还是……诅咒了我？”

　　没有回答。只有那永恒不变的、冰冷的微光。

　　疲惫再次袭来，药物和精神的透支让她无法思考。她蜷缩起来，将“基石”紧紧贴在心口，仿佛它是能守护她安眠的护身符，在一片混乱和恐惧中，再次沉入不安的睡眠。

　　……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明显的减速和机械噪音惊醒。船似乎正在靠港。

　　她立刻爬起，冲到舷窗边，费力地扳开遮光板。

　　外面不再是浩瀚的海洋，而是一个巨大的、灯火通明的封闭式船坞。穹顶极高，由粗大的金属桁架支撑，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和海水混合的味道。这不是普通的商业港口，看不到任何民用船只，周围停泊的都是同样线条冷硬、涂装着不明标识的灰色舰船。人员穿着统一的制服，行动沉默而高效。

　　一座军事基地，或者……更特殊的地方。

　　她的舱门被打开，进来的不是少校，而是两名面无表情的医护人员和一名穿着与少校类似制服、但级别显然低一些的女性官员。

　　“陆博士，请跟我们下船。车辆已准备好。”女官员的语气公事公办。

　　“去哪里？”

　　“医疗中心。进行全面检查。”

　　没有选择。陆青璃被两人搀扶着，走出舱室，穿过冰冷的金属走廊，踏上舷梯。船坞巨大得超乎想象，空气寒冷，巨大的照明灯将一切照得惨白，没有阴影，却也显得格外冷漠。她能看到远处有人员正在从船上卸下一些密封的集装箱，上面印着生物危害和辐射警告标志。

　　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厢式车停在码头边。她被护送上车，车内同样简洁冰冷。车窗是深色的，从内部几乎看不到外面。

　　车辆行驶了很长一段时间，道路似乎很平稳，但偶尔有明显的向下坡度。最终，它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映入眼帘的不再是港口或地面建筑，而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四周是打磨光滑的灰色混凝土墙壁，高耸的穹顶，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沉的嗡嗡声。这里更像是一座庞大的地下掩体或研究设施。

　　她被带到一个宽敞但毫无个人气息的医疗检查室。各种先进的医疗仪器闪烁着待机的光芒。几名穿着密封防护服的医生和护士已经等在那里，他们的眼神透过面罩，带着专业性的审视。

　　“请脱下所有衣物，包括您手中的物品，放入指定的收纳箱。我们需要进行彻底的去污冲洗和体检。”为首的医生指了指旁边一个连接着管道的透明隔离舱和一个金属托盘。

　　陆青璃犹豫了，手指收紧，攥紧了“基石”。

　　“它必须离开您身边，进行独立的隔离检测。”那名女性官员在一旁补充道，语气不容商量。

　　“它……它很特殊。我不能……”陆青璃试图反抗，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抗拒让她不愿交出“基石”。

　　“这是规定程序，陆博士。任何从异常区域带回的物品都必须经过严格检疫。为了您自身的安全，也为了防止潜在污染扩散。”医生的声音透过面罩，显得有些沉闷失真。

　　两名护士上前一步，姿态虽然专业，却带着明确的强制意味。

　　陆青璃看着周围冰冷的仪器和穿着防护服的人，感觉自己像是一只即将被解剖的稀有标本。她意识到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

　　她咬紧牙关，极其缓慢地、几乎是割舍掉身体一部分般，将“基石”放入了那个指定的、铺着软垫的金属托盘里。

　　在“基石”离开她手掌的瞬间，一种奇异的空虚感攫住了她，仿佛失去了某种重要的连接。而“基石”本身的光芒，似乎也微不可察地黯淡了一瞬。

　　护士立刻盖上透明的隔离盖，将托盘送入一个连接着数根管线的壁龛中进行扫描隔离。

　　然后，她被迫脱掉那身破烂的衣物，走入冰冷的消毒喷雾中。各种扫描光束在她身上来回移动，刷毛坚硬的刷子刮过她的皮肤，采集样本。血液被抽取，毛发、皮屑被收集。整个过程冰冷、高效，毫无隐私和尊严可言。

　　她像一件物品一样被检查着，测量着，记录着。

　　最后，她被要求换上一套灰色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柔软棉质衣裤。她的个人物品，包括那件破损的考察服，都被直接收走销毁。

　　“我的……那个石头……”她急切地问。

　　“初步扫描未发现常规放射性或生物污染，但它散发的能量场无法被现有仪器完全解析。它需要被送往‘静滞库房’进行深度分析。在评估完成前，您不能接触它。”医生一边记录数据一边回答。

　　“静滞库房？”这个名字让她感到不安。

　　“用于安全收容异常物品的特殊设施。”女官员解释道，“现在，请跟我来，您的临时住所已经准备好。”

　　陆青璃被带离医疗中心，走在宽阔而寂静的走廊里。这里的一切都干净、崭新，却毫无生气。走廊两侧是无数扇相同的金属门，门上只有编号。偶尔有穿着制服的人员走过，他们彼此之间很少交谈，即使交谈也压低了声音，整个环境弥漫着一种高度保密和压抑的氛围。

　　她们乘坐电梯下降了至少十层，最终停在一个编号为“B7-11”的房门前。女官员用权限卡刷开门。

　　里面是一个很小的单间。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独立的卫生间。没有窗户，只有通风口发出细微的声音。灯光是冷白色的。

　　“这是您的房间。用餐时间会有人送来。在进一步通知前，请勿随意离开房间。有什么需要，可以按床头的呼叫器。”女官员面无表情地交代完，便退了出去。门锁再次合拢。

　　陆青璃独自站在这个苍白、封闭的盒子里，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放入观察箱的白鼠。

　　她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外祖父，现在连“基石”也被夺走了。

　　她瘫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将脸埋入掌心。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一点点缠绕上来。

　　接下来的几天，就在这种极致的压抑和等待中度过。食物准时送来，是营养均衡但毫无特色的流食和合成物。没有人来看她，除了每天定时前来为她检查身体和抽取血样的医护人员——他们同样沉默寡言，拒绝回答任何问题。

　　她试图通过呼叫器要求见少校，或者询问“基石”的情况，得到的回复永远是“正在处理，请耐心等待”。

　　她感觉自己正在被慢慢遗忘，在这个巨大的地下迷宫里慢慢枯萎。

　　直到第三天，或者第四天？她已经对时间失去了准确感知。她的房门终于被打开了。

　　来的不是少校，也不是医护人员，而是两名穿着黑色制服、佩戴武器、表情冷硬的守卫。

　　“陆博士，请跟我们走。”他们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去哪里？”

　　“少校要见你。”

　　陆青璃的心猛地一跳，既有不安，也有一丝终于等到变化的急切。她默默跟上。

　　守卫一左一右“护送”着她，穿过比之前更长的走廊，通过了数道需要高级别权限才能开启的气密门。周围的环境逐渐变化，不再是生活区或医疗区，墙壁变成了更厚重的合金，灯光更加冷冽，空气循环系统的噪音更大，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臭氧味。

　　最终，他们在一扇巨大的、看起来极其厚重的金属大门前停下。门上没有任何编号，只有一个醒目的、不断旋转的红色三角警告标志，下面有一行小字：“第三类异常物品静滞库房 - 最高权限准入”。

　　守卫通过虹膜和声纹验证后，大门发出沉重的气压声，缓缓向内开启。

　　门后是一个宽阔的控制室。一面墙是巨大的强化玻璃，望进去是一个无比空旷、墙壁和天花板都覆盖着某种暗色吸波材料的巨大空间。空间中央有一个孤立的圆柱形平台，平台上放置着一个透明的高强度玻璃容器。

　　而容器里面，正是她的“基石”。

　　它静静地悬浮在容器中央，散发着那熟悉的、温润而神秘的幽蓝光芒，仿佛亘古如此。

　　少校正背对着她，站在观察窗前，凝视着容器中的“基石”。他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身。

　　几天不见，他看起来似乎有些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此刻更深处似乎跳动着某种压抑的兴奋与极度凝重的光芒。

　　“陆博士。”他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控制室里带着回音，“我们遇到了一点……无法解释的情况。”

　　他侧身，示意她看向观察窗旁边的一系列复杂的监测屏幕。

　　屏幕上显示着各种不断跳动的数据流、能量频谱图和三维模型。陆青璃看不懂大部分专业数据，但她能清楚地看到，代表“基石”能量输出的读数，几乎全部是一条平滑的、接近基线的直线。

　　它安静得……就像一块真正的、人畜无害的石头。

　　“自从它被放入‘静滞力场’容器后，”少校的声音低沉，“它的所有能量活动几乎完全停止。我们动用了所有最先进的探测手段，包括量子层面扫描和维度共振成像……都无法探测到其内部任何结构，也无法激发其任何反应。它……‘沉默’了。”

　　他转过头，深邃的目光聚焦在陆青璃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审视。

　　“但是，在我们所有的监测中，记录到了一个极其微小、但无法忽略的异常数据。”他指向其中一块屏幕，上面放大了一条几乎与基线重合的、需要极度放大才能看到的微小波动曲线。

　　“这个能量波动峰值，出现的时间点，精确对应着你昨天下午14点37分，因为噩梦惊醒，心率骤然加速的那一刻。”

　　少校的目光如同实质，牢牢锁定了她。

　　“以及今天上午9点12分，你感到极度孤独和恐惧，下意识抚摸自己空荡荡的胸口之时。”

　　控制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仪器低沉的嗡鸣。

　　陆青璃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头顶。

　　少校向前迈了一步，声音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她的神经上。

　　“物理隔离似乎毫无意义。它不对任何外部刺激产生反应……”

　　“……但它似乎依然，而且只对你，陆青璃博士，产生着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超越空间距离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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