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孤独和寒冷

　　少校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针，刺入陆青璃的耳膜，在她混乱的思绪中引发一阵尖锐的鸣响。

　　共鸣。

　　这个词在她空荡的胸腔里回荡，与记忆中那非人的、永恒的敲击声诡异地重叠在一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她骨髓深处弥漫开来。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上了冰冷的控制台边缘。

　　“这……这不可能……”她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它在这里，我在那里……中间隔着静滞力场，还有这么多层隔离……”

　　“基于我们现有物理认知的‘不可能’。”少校打断她，他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反而因为她的反应而变得更加锐利，仿佛她是另一个亟待解析的异常现象。“但事实就显示在屏幕上。微弱的能量涟漪，精确对应你的情绪峰值。关联性毋庸置疑。因果机制未知。”

　　他转向那巨大的观察窗，凝视着容器中仿佛陷入永恒沉睡的“基石”。“我们尝试复制。用最高强度的能量冲击，用信息流轰炸，甚至模拟你的生物节律和脑波信号……它毫无反应。沉默得像宇宙诞生前的奇点。”

　　他再次转身，目光重新落在陆青璃苍白的脸上。“但它对你‘说话’。或者说，你对它……产生‘影响’。这种连接是单向还是双向？它的沉默是真正的休眠，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观察？”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入陆青璃心湖，激起恐惧的涟漪。她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空荡荡的胸口，那个曾经放置“基石”的位置，此刻只觉得一片冰冷的虚无，以及一种被无形视线窥探的悚然。

　　“把它还给我。”她听到自己声音里的颤抖，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本能的渴求。

　　少校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像是在权衡，在评估一件极其危险却又充满诱惑的工具。

　　控制室内的气氛凝滞如冰。

　　良久，他微微颔首，做了一个手势。

　　旁边的技术人员在控制台上操作了几下。只见中央那圆柱形平台微微发光，托着玻璃容器的底座缓缓下沉，消失在地板之下。几秒钟后，旁边墙壁上一道狭长的缝隙打开，一个较小的、手臂粗细的透明导管延伸出来，末端是一个开启的凹槽。

　　而“基石”，就静静地躺在那个凹槽里，仿佛从未离开过那个巨大的静滞容器。它依旧散发着那温润的幽蓝光芒，但在周围冰冷的科技造物衬托下，显得愈发神秘和不协调。

　　“走过去，拿起它。”少校命令道，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实验性的期待。

　　陆青璃的心脏狂跳起来。恐惧和一种莫名的吸引力拉扯着她。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迈开脚步，走向那延伸出的导管。

　　每靠近一步，她都能更清晰地感受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悸动。并非声音，也并非触觉，更像是一种频率上的调和，一种沉寂已久的弦被重新拨动的细微共鸣。她空荡的胸口不再那么冰冷，一种奇异的“完整感”正在缓慢回归。

　　她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触碰到了“基石”光滑冰冷的表面。

　　在接触的一刹那——

　　嗡……

　　一种低沉而宏大的鸣响并非通过耳膜，而是直接在她意识深处荡开！眼前控制室的景象瞬间模糊、扭曲，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倒影！

　　她仿佛再次置身于那座巨大的黑色方尖碑之前！非人的几何结构在眼前旋转、展开，吞噬着一切理智！那低沉而规律的——

　　咚……

　　咚……

　　敲击声再次清晰地响起！比在岛上时更加真切，仿佛就在她的颅骨内震荡！

　　“呃啊……”她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猛地收回手，踉跄着后退，差点摔倒在地。幻象瞬间消失，她重新站在冰冷的控制室里，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

　　所有屏幕上的数据在这一刻疯狂跳动！代表“基石”能量输出的读数猛地飙升，划出一道陡峭的尖峰，然后又在几秒内迅速回落，再次归于近乎平坦的直线，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仪器故障。

　　控制室里一片死寂。所有技术人员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屏幕，然后又看向脸色惨白、喘息不止的陆青璃。

　　少校的眼中，最后一丝疑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灼热的光芒，如同地质学家发现了最珍贵的矿脉，或是猎手终于锁定了猎物最致命的弱点。

　　他大步上前，不再关注那恢复“沉默”的“基石”，而是直接走到陆青璃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他的声音压抑着某种急切。

　　陆青璃剧烈地喘息着，努力平复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外祖父那双幽绿扭曲的眼睛和方尖碑的可怖幻象还在脑中残留。“碑……那座碑……还有敲击声……”她语无伦次。

　　“敲击声……”少校重复着这个词，眼神闪烁，“频率？节奏？有没有变化？”

　　“和……和之前一样……规律……冰冷……”陆青璃艰难地描述，那种直接作用于意识的恐怖让她阵阵作呕。

　　少校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快速思考着什么。随即，他做出了决定。

　　“带她回房间。加派守卫。没有我的直接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触她，她也不得离开房间半步。”他对旁边的守卫下令，语气斩钉截铁。

　　然后，他看向陆青璃，眼神复杂，里面混合着警惕、评估，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令人不安的“价值”考量。

　　“休息，陆博士。你需要保持稳定。”他的语气甚至刻意放缓了一点，但这并不能带来任何安慰，“我们很快会再谈。”

　　守卫上前，不容置疑地扶住（几乎是架起）仍在微微颤抖的陆青璃，将她带离了控制室。

　　厚重的金属门在她身后关闭，将她与那沉默的“基石”，以及少校那灼热审视的目光再次隔绝。

　　但她知道，隔绝只是物理上的。

　　某种连接已经建立。

　　某种她无法理解、无法控制的东西，已经将她与那来自深空的造物牢牢捆绑在一起。

　　回到那间苍白冰冷的囚室，陆青璃蜷缩在床上，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却无法驱散那彻骨的寒意。指尖触碰“基石”时带来的恐怖幻象和颅内轰鸣的敲击声久久不散。

　　她不再是单纯的幸存者或证人。

　　在少校和他的部门眼里，她本身，已经成为了“异常”的一部分，一个活的传感器，一个通往他们渴望窥探的可怖真相的……钥匙。

　　这种认知比单纯的囚禁更让她恐惧。

　　时间在极度焦虑和等待中缓慢流逝。送来的食物她几乎无法下咽。每一次敲门声都让她心惊肉跳，以为是少校又要带她去进行某种“测试”。

　　但接下来的一整天，风平浪静。没有人再来打扰她。这种寂静反而更加折磨人。

　　直到第二天下午，她的房门再次被打开。

　　这一次，来的不是守卫，也不是少校。

　　是一位看起来五十岁左右、穿着白色研究袍、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略显温和的男人。他手里拿着一个电子板，身后跟着一名守卫，但守卫停留在门口。

　　“陆青璃博士？”男人开口，声音温和，带着一丝学者般的沉稳，“我是埃利斯博士，负责异常现象的心理评估与沟通。能和你谈谈吗？”

　　他的态度与少校的冷硬截然不同，但陆青璃的警惕并未减少分毫。在这个地方，任何形式的“温和”都可能是一种更精致的工具。

　　她没有说话，只是戒备地看着他。

　　埃利斯博士似乎并不意外，他自顾自地拉过椅子，在离床铺一段礼貌距离的地方坐下。“我理解你经历了很多可怕的事情，并且对当前处境感到不安。这完全正常。”他推了推眼镜，“我只是想帮助你理清一些思绪，或许也能为我们理解你所遭遇的一切提供一些视角。”

　　他晃了晃手中的电子板：“我看了你的报告，非常……惊人。尤其是关于索恩博士的最后状态，以及那持续的‘敲击声’。”他的脸上适时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遗憾与同情。

　　陆青璃依旧沉默，但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单。

　　“少校的方式可能比较……直接。”埃利斯博士叹了口气，“他的职责是确保安全和获取关键信息，有时会忽略个体的感受。但我相信，合作建立在相互理解和信任的基础上会更有效。”

　　他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继续温和地说：“我们知道你和外祖父感情深厚。他的遭遇令人心碎。但你是否想过，他最终启动‘曙光’，并将‘基石’留给你，是否蕴含着某种……更深层的意图？或许不仅仅是保护你，或许……是一种传递？”

　　陆青璃的心猛地一缩。外祖父扭曲的面容和最后那声模糊的“走！”再次浮现。

　　“还有那‘敲击声’，”埃利斯博士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引导性的神秘感，“在异常研究领域，某些重复性的、规律性的信号，并非总是恶意或混乱的体现。有时，它们可能是一种尝试……一种沟通的企图。只是我们的感知维度无法理解其语言。”

　　沟通？和那种东西？陆青璃感到一阵荒谬和寒意。

　　“你是目前唯一能与之产生‘共鸣’的人，陆博士。”埃利斯博士的目光变得深邃，“这或许不是诅咒，而是一种……独特的资格。一种理解索恩博士未竟事业，甚至理解那些……‘彼端’之物的钥匙。”

　　他的话语像柔软的丝绸，一层层缠绕上来，试图安抚她的恐惧，并将她的痛苦和独特经历重新包装成一个充满“意义”和“使命”的叙事。

　　这与少校的冰冷直接截然不同，却更让陆青璃感到毛骨悚然。他们都在试图挖掘她身上的价值，只是方式不同。

　　“你们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埃利斯博士微微一笑，那笑容看起来真诚，却达不到眼底。“帮助我们理解。充当一座桥梁。或许，通过你，我们能够找到一种方式，不是恐惧地隔绝，而是……主动地去解读，甚至最终实现某种形式的‘对话’或‘控制’。这难道不是比单纯的恐惧和毁灭更有价值吗？这也可能是索恩博士真正希望的。”

　　对话？控制？和外祖父变成的那种东西？和那发出永恒敲击声的、来自星辰深处的恐怖？

　　陆青璃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

　　她看出来了，埃利斯博士代表的，是这个机构里另一种面孔：一种试图将不可名状之物理性化、工具化的、更贪婪的渴望。少校想要控制威胁，而埃利斯，似乎想要理解和利用那威胁本身。

　　而她，是他们眼中唯一的突破口。

　　“我累了。”她闭上眼，拒绝再交谈下去。她需要时间思考，需要从这看似温和实则更险恶的蛊惑中挣脱出来。

　　埃利斯博士脸上的笑容淡去了一些，但语气依旧温和：“当然。你需要休息。好好考虑一下我的话。为你自己，也为可能更大的图景。”

　　他站起身，礼貌地点点头，离开了房间。

　　门再次锁上。

　　陆青璃睁开眼，看着苍白的天花板，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冰冷。

　　她被困在这里，不仅是身体，她的意志、她的痛苦、她与那可怕存在的诡异连接，都成了被分析和争夺的对象。

　　她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外祖父……

　　我该怎么办？

　　那冰冷的敲击声，仿佛再次在她脑海深处响起。

　　咚……

　　咚……

　　永恒，而空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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