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七单元

　　“灯语者？”

　　那三个字如同生锈的齿轮摩擦，艰涩地从灰袍人口中挤出，带着一种古老而陌生的腔调，却又奇异地能被理解。他的目光如同实质，死死钉在陆青璃手腕那若隐若现的灵炬纹身之上，冰冷锐利的眼神深处，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惊疑，以及一种…极度复杂的、近乎本能的戒备。

　　陆青璃心脏狂跳。对方认识这盏灯？或者说，认识这种状态？

　　“什么灯语者？你对他做了什么！”赵坤因李元的瞬间死亡而惊怒交加，虽被陆青璃拉住，仍忍不住厉声质问，身体紧绷如临大敌。他听不懂那古怪词汇，只看到这诡异的陌生人毫不犹豫地杀了他的同伴。

　　灰袍人似乎这才将一丝注意力分给赵坤，那眼神扫过他，如同扫过一块石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随即又回到陆青璃身上。他手中的骨管武器依旧稳稳地指着两人，没有丝毫放松。

　　“愚蠢。”灰袍人沙哑地吐出两个字，是对赵坤质问的评价，语调平直，毫无起伏。“触碰‘疯嚣碎片’，灵性污染，不可逆。他已半堕为‘噬骸兽’的伥傀，必杀。”

　　他的解释冰冷而简洁，仿佛在陈述一条毋庸置疑的自然法则。那语气里没有杀戮后的愧疚，也没有炫耀，只有一种长久挣扎求生后沉淀下来的、令人心底发寒的漠然。

　　陆青璃瞬间理解了。李元的突变，并非偶然，而是触碰或者试图触碰那块暗金碎片导致的后果？那碎片能污染灵性，催发疯狂？所以这个灰袍人才会毫不犹豫地击杀他，是为了阻止更可怕的后果？

　　她回想起李元那漆黑的双目和疯狂的贪婪，又想起棺椁中渗透出的、能湮灭汲取生机的黑雾…这两者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可怕的联系。

　　“疯嚣碎片…噬骸兽…”陆青璃重复着这两个充满不祥意味的词汇，目光紧紧盯着灰袍人，“那是什么？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灰袍人沉默了一下，似乎在评估着什么。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陆青璃手腕的纹身，又看了看她虽然虚弱却依旧保持清醒和理智的状态，眼中的惊疑之色更浓。

　　“你们，‘外界’来的？”他反问，那个“外界”的发音同样古怪，带着一种疏离感。

　　“我们来自大靖王朝，天悬山之下。”陆青璃谨慎地回答，试图获取信息，“我们被…一件法器，意外传送到了这里。”

　　“大靖…天悬…”灰袍人低声重复，眼神中掠过一丝茫然，显然从未听过这些名字。他摇了摇头，骨管武器微微压低了一丝，但警惕并未解除。

　　“这里，是‘葬骸原’。”他沙哑地说道，声音在这死寂的荒原上显得格外清晰，“‘大寂灭’之后的残骸堆积之地，被遗忘的战场，也是…‘它们’最先渗入的裂隙之一。”

　　葬骸原…大寂灭…

　　每一个词都沉重得压得人喘不过气。

　　“它们？是指…噬骸兽？”陆青璃追问。

　　灰袍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噬骸兽，是‘它们’中最常见、最低等的爪牙。真正的‘它们’…是‘疯嚣’本身，是虚无中的低语，是秩序之敌。”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根深蒂固的恐惧，即便掩饰得很好，依旧能被察觉。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到陆青璃的手腕：“你，能驾驭‘灵炬’而未陷入疯狂…甚至能感应到‘枢灵碎片’…你是如何做到的？”

　　他的问题直指核心，那双冰冷的眼睛里充满了探究。显然，陆青璃的状态在他看来极不寻常。

　　陆青璃心中念头急转。对方似乎对“灵炬”和“碎片”有所了解，并且对其危险性有着深刻认知。隐瞒或许不是最好的选择。

　　“我并非驾驭它。”她实话实说，抬起手腕，那纹身在她刻意催动下微微发热，浮现出更清晰的轮廓，“是它选择了我，或者说，它迫使我与它融合，然后将我们带到了这里。之后，它就陷入了沉寂。”

　　她省略了暗金棺椁和天枢司巡狩使遗骨的细节，只说了结果。

　　“被迫融合…灵炬自启…”灰袍人低声自语，眼中的惊疑化为深深的困惑，“这不可能…除非…”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陆青璃，“‘御座’已陨落万年！灵炬早已失能…除非有新的‘坐标’和庞大的能量源强行激活…你们在下面，到底触动了什么？！”

　　他的语气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甚至带上了一丝急促。

　　陆青璃和赵坤心中同时一震。对方知道“下面”？指的是那个地下石窟？

　　“我们触动了一口棺材…”赵坤忍不住开口，声音干涩，“一口巨大的、用从未见过的金属打造的棺材，里面…里面有非常可怕的东西在撞击…”

　　灰袍人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暗金…封印椁？”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道，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什么。

　　陆青璃点了点头：“是。它几乎要破封而出了。然后这盏灯…灵炬，与一块从别处找到的碎片融合，之后…我们就到了这里。”

　　灰袍人沉默了，佝偻的身躯在原地站了许久，只有那双锐利的眼睛在不停闪烁，显示着他内心的剧烈活动。

　　“第七镇压单元…竟然真的存在…而且松动了…”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灵炬汲取了单元核心的能量进行自启和传送…怪不得…怪不得这片区域的‘噬骸兽’最近躁动异常…”

　　他猛地看向陆青璃，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有震惊，有警惕，甚至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似乎都未曾察觉的…希冀？

　　“你们…”他沙哑地开口，“跟我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残留的‘疯嚣’气息很快会吸引来真正的噬骸兽。”

　　他不再用武器指着他们，而是转身，示意他们跟上。动作依旧带着惯有的警惕和利落。

　　陆青璃和赵坤对视一眼。眼前这个神秘人无疑是极度危险的，但他似乎是目前唯一能提供信息和可能庇护的存在。留在这片开阔的、遍布死亡痕迹的荒原上，显然更加危险。

　　“走。”陆青璃低声道，强忍着身体的不适，迈步跟上。

　　赵坤看了一眼李元的尸体，眼中闪过一丝悲痛，但最终还是咬牙背起自己的刀，紧跟上去。

　　灰袍人的速度很快，他对地形极其熟悉，穿梭在嶙峋的怪石和坍塌的建筑残骸之间，选择的路径往往能最大限度地避开开阔地带，利用地形隐藏行踪。

　　陆青璃和赵坤艰难地跟着，同时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随着不断深入，他们开始看到更多这个世界的细节。一些相对低矮的、疑似避难所或居住点的废墟，但大多已被彻底破坏。偶尔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刻画在岩石或金属板上的符号和图案，风格古朴而怪异，与灵炬和碎片上的纹路有几分神似，但更加简洁。

　　大约行进了半个时辰（根据自身的疲惫感估算），灰袍人带着他们来到一处巨大的、倾斜插入地面的金属板状残骸后方。他蹲下身，在一块看似普通的岩石上摸索了几下，然后用力一推。

　　“嘎吱——”

　　一声轻微的摩擦声，岩石下方竟然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的幽深洞口！一股混合着尘土、霉菌和某种奇异矿物气息的空气从中涌出。

　　“下去。”灰袍人简短地命令道，自己率先滑入洞中。

　　陆青璃略一迟疑，也跟着滑了下去。赵坤紧随其后。

　　洞内是一条狭窄向下的甬道，人工开凿的痕迹明显，墙壁粗糙。向下滑行了数丈后，脚下触到实地。

　　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不算太大、但足够几人容身的地下洞穴。洞穴一角堆着一些兽皮和干草，像是床铺。另一角有一个小小的火塘，里面有些冰冷的灰烬。墙壁上挂着一些风干的、看不出原本面貌的肉条，以及几个皮水袋。最引人注目的是，洞穴壁上镶嵌着几块散发着微弱柔和白光的石头，提供了照明。

　　这里，显然是灰袍人的一个临时藏身点。

　　灰袍人熟练地堵上入口，然后走到火塘边，用火石点燃了一些干燥的苔藓和碎木，生起了一小堆篝火。跳动的火光驱散了洞穴的阴冷，也映照着他布满污垢和疲惫的脸庞。

　　他取下几个皮水袋，扔给陆青璃和赵坤两个。

　　“喝吧。‘净光石’照射过的，能喝。”他言简意赅。

　　陆青璃和赵坤早已渴得喉咙冒烟，也顾不得许多，拔开塞子便大口灌下。水有一股淡淡的矿物味，但清凉甘冽，入喉之后，竟然还带着一丝微弱的能量，缓缓滋润着他们近乎干涸的经脉和疲惫的身体。

　　这水…不是凡水！

　　几口水下肚，两人的精神稍微振作了一些。

　　灰袍人自己也喝了几口，然后坐在火堆旁，取下脸上大部分的遮挡，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布满疤痕的中年男子的脸。他的眼神依旧锐利，但多了几分烟火气，不再像在外面那样冰冷得像块石头。

　　他看向陆青璃，直接开口：“告诉我你们知道的一切。关于那口‘封印椁’，关于你们得到‘枢灵碎片’的地方，关于…灵炬激活的细节。”

　　他的语气依旧直接，但少了几分之前的杀意，更像是一种迫切的交换。

　　陆青璃整理了一下思绪，将从发现天枢司巡狩使遗骨、得到玉环和第一块碎片，到进入地下石窟、遭遇棺椁异动、最后灵炬融合碎片强行启动传送的过程，尽可能详细地说了出来。赵坤在一旁偶尔补充几句。

　　灰袍人听得极其专注，眉头越皱越紧，特别是听到棺椁撞击声和灵炬强行汲取能量传送时，他的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待陆青璃说完，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

　　“果然…是第七单元…”他长长吐出一口带着烟尘的气，“你们闯下了大祸，但也…可能带来了一丝变数。”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到陆青璃手腕上。

　　“那口椁里封印的，是‘疯嚣’在此界最早渗透时，捕获的一头‘噬骸领主’的心核。它是‘它们’侵蚀此地的坐标之一，也是力量的源泉。万年以来，依靠单元核心和灵炬网络（虽然大部分已瘫痪）的镇压，才勉强将其困住。”

　　“你们激活灵炬，强行汲取单元核心的能量进行超远距离传送，等同于给了那心核一丝喘息之机，加速了它的苏醒。一旦它彻底破封，不仅能恢复力量，更能以其为道标，引来更多、更可怕的‘疯嚣’造物…”

　　陆青璃和赵坤听得浑身发冷。他们没想到自己的逃生，竟然可能引发如此可怕的后果。

　　“但…”灰袍人话锋一转，眼神复杂地看着陆青璃，“灵炬…尤其是融合了至少一块‘枢灵碎片’的灵炬，是少数能真正伤害甚至净化‘它们’的力量。它选择了你，或许…并非完全偶然。”

　　“你口中的‘天枢司’，在遥远的过去，曾是我们‘耀光之民’最强大的守护者组织之一。灵炬是他们最高领袖‘御座’及其继承者‘灯语者’的象征和武器。唯有拥有特殊资质、能承受灵炬之力而不被‘疯嚣’低语侵蚀的人，才有资格成为‘灯语者’，执掌光明，对抗黑暗。”

　　“但在‘大寂灭’之战中，御座陨落，绝大多数灯语者战死，灵炬破碎失落，耀光之民的文明也彻底崩塌…我们这些侥幸存活下来的后裔，只能在这片废墟上苟延残喘，躲避着‘它们’的猎杀，等待着几乎不存在的希望。”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诉说着一个文明终结的悲壮与绝望。

　　“而你，”他指向陆青璃，“一个来自‘外界’、对一切一无所知的人，却意外得到并融合了一盏沉寂万年的灵炬，并且…似乎没有立刻被它的力量撑爆，也没有在感应到‘疯嚣碎片’时立刻陷入疯狂…”

　　“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或者说…一个连我也无法理解的变数。”

　　洞穴内陷入了沉寂，只有火堆燃烧的噼啪声。

　　陆青璃消化着这庞大的、沉重得令人窒息的信息。耀光之民、天枢司、御座、灯语者、大寂灭、疯嚣、噬骸兽…一个个词汇勾勒出一个曾经辉煌灿烂的文明与某种来自虚无的恐怖存在血战直至灭亡的悲壮史诗。

　　而她，阴差阳错地，成为了这史诗残留的一件重要遗物的…持有者。

　　“我…该怎么做？”她抬起头，看向灰袍人，眼神中充满了迷茫，但更多的是一种逐渐坚定的光芒。她不想死在这里，她想要活下去，或许…还想做点什么，弥补自己可能造成的灾难。

　　灰袍人看着她，许久，缓缓道：“首先，你需要活下去。在这个世界活下去，你需要力量。灵炬沉寂，但它与你融合，它的力量或许能为你所用，哪怕只是一丝…你需要学会感知它，引导它。”

　　“其次…”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我们必须尽快将第七单元的情况，告知‘藏骸所’。”

　　“藏骸所？”赵坤疑惑地问。

　　“像我们这样的幸存者，最后的几个聚集点之一。”灰袍人解释道，“那里有更古老的记载，也有…或许能暂时加固封印的办法。我们必须赶在那头‘领主’彻底苏醒之前！”

　　他站起身，语气急促起来：“休息一个时辰。然后我们必须立刻出发。灵炬的波动和刚才的杀戮，很可能已经引起了附近‘猎食者’的注意。”

　　就在这时——

　　“咚！！”

　　一声沉闷至极、仿佛敲击在每个人心脏上的巨响，猛地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甚至透过厚厚的地层，清晰地传递到了这处地下洞穴！

　　整个洞穴微微震颤，墙壁上的净光石光芒一阵乱晃。

　　灰袍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

　　陆青璃和赵坤也感到一阵心悸气短，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砸中。

　　“怎么了？！”陆青璃急问。

　　灰袍人猛地扑到洞穴壁旁，将耳朵紧紧贴上去，仔细聆听着什么。他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许久，他缓缓转过身，脸上已毫无血色，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和绝望：

　　“…‘骸鼓’…是‘骸鼓’在响…”

　　“第七镇压单元…里面的东西…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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