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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浪里走(羊毛堆里的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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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章

  车间的羊毛味总也散不去,混着织机“哒哒”的声响,在初冬凉丝丝的空气里熬成了黏稠的焦灼——像没煮透的浆糊,糊在鼻腔里,也糊在心上。我倚在二楼办公室的窗前,目光落在楼下仓库门口那堆半人高的纸箱上:米白的羊毛衫露着边角,浅灰的纹路在光线下泛着软绒,连掺着细条纹的款都透着几分精致,可每一件的布料里,都裹着成本价的烙印,沉甸甸压在我心里的秤砣上,压得呼吸都发紧。

  旁人总说我运气好,毛衫公司开在自家盖的厂房里,省了房租这笔大头,压力该轻些。可只有我清楚,从羊毛衫批发转到生产,手里攥的哪里是生意经,分明是赌徒的骰子。毛衫这行的旺季短得像指间沙,一年里也就八、九、十这三个月能走货,春季更惨,最多一个月就得清仓甩卖。要想赚点钱,就得在淡季拼命备货,把宝全押在旺季的行情上——这不是赌是什么?行情好时,一件毛衫赚十块,一万件才十万,十万件撑死一百万;可十万件的成本要两百万,要是压了一半库存,资金链立马就得卡壳,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第一年算走了运,没亏,还净赚了几十万。我揣着这点底气,第二年就敢在淡季“加码”:不光做羊毛衫,还添了羊毛大衣,库存堆到了五百多万。钱从哪儿来?加工厂的加工费欠着,毛纱厂的纱线也欠着。他们愿意赊账,无非是看着我有自家厂房,觉得再差也亏不到哪儿去,可没人知道,我夜里翻账本时,算盘珠敲得发颤,生怕哪一笔没算准,就砸了饭碗。

  那天在镇上的毛纱厂,我磨了大半天,总算说动王厂长赊给我一车精梳羊毛纱。刚坐下端起青菜汤,厂里的送货司机就急急忙忙冲进来,额角的汗都没擦:“木子老板,你公司里的人不肯收货!”

  “不肯收?”我捏着筷子的手猛地一紧,汤溅在蓝布桌布上,晕开一小片油渍,“谁在公司?”

  “就是你那个姓朱的同学,说没你亲口吩咐,他不敢签字。”司机抹了把汗,“我跟他说不用他付款,他还是摇头,说‘收了就有责任’,死活不肯松口。”

  朱百康。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火直往脑门上冲。这一车纱线是我好不容易赊来的“救命粮”,要是断了供,车间里的织机明天就得停,加工厂的百十号人的活计也得歇。我腾地站起来,抓过外套就对司机说:“走,我跟你回去。”

  “哎,饭还没吃呢!”王厂长连忙拉我,“司机也没动筷子,哪有让师傅空着肚子跑的道理?”

  我瞥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下午一点多——正是其他厂商来提货的高峰。要是这时候有人拿现金来,厂里肯定先给现金客户发货,我这一车纱线要是今天接不到,后续的生产就全乱了套。可司机的肚子“咕噜噜”响得真切,王厂长又在一旁劝,我只能硬着头皮坐回去,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沿,每一秒都像在熬滚烫的粥,坐立难安。

  还好,饭吃到一半,没见有人来提货。司机狼吞虎咽扒完两碗饭,我跟着他往回赶,一路上眼睛都盯着窗外,生怕错过什么。到了公司门口,就看见朱百康蹲在仓库门口抽烟,烟蒂扔了一地。他看见我来,连忙掐了烟站起来,手都有些没处放。

  “百康,为什么不收纱线?”我尽量让语气平和些,可话里还是藏着压不住的急。

  他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声音闷闷的:“木子,不是我故意的……可这货没付款,我收了,万一出点事,我担不起责任。”

  这句话像块冷硬的石头,砸得我心里一沉。我盯着他的眼睛,突然明白——他在公司待了大半年,早把我的运作摸得透透的:加工厂来结加工费,我每次只给三分之一,让他们自己凑钱发工资;辅料厂的里布、纸箱、包装袋,也欠了一屁股账,外面总共加起来,有三百来万了。他说的没错,要是真出了事,这些账哪一笔都能找上他。

  我没再多说,只是扯了扯嘴角笑了笑,转身进了办公室。门关上的瞬间,那点笑意就散了。我从抽屉里翻出账本,指尖划过那些刺眼的红色欠款数字,突然冒出个念头:万一真到了倒闭的那天,得先让朱百康走,免得他被这些烂账缠上,毁了前程。

  从那天起,再有人来送货,我都让他们把之前朱百康签的账单拿回来,我重新签字。他们问为什么,我只说“要核对账目”,没敢多说一个字——我怕多说一句,就露了怯。

  可该来的还是来了。这一年的行情,差得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发出去的货像投进了深潭,连个响都没有。我天天打电话给经销商,得到的回答全是“卖不动”——不是我一家卖不动,是整个毛衫市场都冷了,像突然遭了霜。外面的账收不回来,加工厂和毛纱厂的催款电话却越来越密,到了十月份,我粗略一算,至少缺一百万周转,这窟窿怎么填都填不上。

  卜院的门店每天能卖几千块,一个月也就十几万回款,远远不够。我让毛毛去外地收款,她跑了半个月,回来时眼圈发黑,递过来的现金只有二三十万。“木子,能收的都收了,好多店都快撑不下去了,有的老板连人都找不到。”她的声音带着疲惫,我接过那叠钱,指尖能摸到纸币边缘的褶皱,心里清楚,这不过是杯水车薪,连利息都不够还。

  还好,车间里倒有个意外:我之前试产的几款羊毛大衣里,有一款驼色的卖得特别好,订单排到了一个月后,工人们加班加点都赶不完。可年关越来越近,我不敢大规模投产,怕又压了库存——去年的教训还在眼前。就这一款大衣,赚了几十万,可看着仓库里堆着的几百万库存,这点钱连塞牙缝都不够,像在大海里丢了颗石子。

  我开始认真考虑关公司的事,第一个要解决的,就是朱百康。我不能让他跟着我耗,更不能让他被我的烂摊子拖累。

  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那天早上,朱百康找到我,手指绞着衣角,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木子,嘉兴毛纺厂在招设计师,我想去试试……能不能请四五天假?”

  我心里一动,脸上却立刻沉了下来,故意板着语气说:“你去吧。不管能不能应聘上,都不用再来上班了。”

  我没敢说公司快撑不下去了,怕他嘴不严,传出去让债主们慌了神——到时候他们一起上门催债,我连缓冲的时间都没有。

  朱百康愣了一下,眼睛瞬间红了。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出声。他转身走到自己的工位上,慢慢收拾起桌上的东西:一个掉了瓷的旧搪瓷杯,一本翻得卷边的笔记本,还有我去年送他的那支钢笔。他把这些东西小心翼翼塞进帆布包里,没跟我道别,拉开办公室的门,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门“咔嗒”一声关上,我坐在椅子上,盯着他空出来的工位,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又闷又酸。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地道,可我没别的办法。这一走,就是几十年,我们再也没联系过。有时候我会想起他,想起他蹲在仓库门口抽烟的样子,想起他说“收了就有责任”时的认真,可我从没去找过他解释——有些话,错过了时机,就再也说不出口了,像结了痂的疤,揭开来只会更疼。

  行情越来越差,我突然想起厦门的丽珠姐。她之前在我这儿拿了二十多万的货,厦门天气暖,说不定能多卖些。我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拨通了她的电话。

  “丽珠姐,货卖得怎么样?”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沙哑,带着点疲惫:“别提了,也没怎么动。”顿了顿,她又说,“我听说你最近不太好?”

  我苦笑了一下,没瞒她:“是有点难,资金周转不开了。”

  “对不起,姐这次帮不了你。”她的声音带着愧疚,“其实我上次来拿货的时候,就已经垮了。我跟潮勇哥离婚了,他在上海找了人,被我撞见了。离婚分的钱,我投了外汇,全输光了,才来你这儿拿点货,想在厦门的商场里试试……我没跟你说,是怕你担心,也怕你不肯给我货。”

  我握着听筒,突然说不出话。我怎么会怪她?当年我刚做批发的时候,资金周转不开,是她二话不说借给我两万块,还让潮勇哥特意从厦门送到上海,连借条都没让我打。就算她当时说了实话,我还是会给她货的——她是我落难时帮过我的人啊。

  “要是实在不行,你就跑路到厦门来,姐给你找个地方住。”她又说,声音里带着点急切。

  我笑了,笑着笑着眼睛就酸了:“谢谢姐,可福建话太难懂了,我去了怕是连路都问不明白。”

  挂了电话,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窗外的梧桐树叶子全落光了,光秃秃的枝桠指着灰蒙蒙的天,像极了我此刻的处境——茫然,又无助。

  压力越来越大,我开始吃不好睡不香。夜里常常胃痛,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老毛病咳喘也犯了,有时候咳得连气都喘不上来,眼泪都能咳出来。白天坐在办公室里,也会突然咳起来,手里的笔都握不住。

  公司附近有家小饭店,老板娘姓俞,人很热心。那天我去吃饭,咳得厉害,她看在眼里,没多说什么,转身去了后院。过了一会儿,她端来一碗黄褐色的汤,冒着热气:“这是枇杷叶熬的,我家园子里种的,洗干净了刮了毛,你试试,能止咳。”

  我端过碗,喝了一口,温热的汤滑过喉咙,带着点淡淡的苦味,却奇异地缓解了喉咙的痒意。那天下午,我没再咳得那么厉害。

  从那以后,俞老板娘每天都会给我熬枇杷叶汤。有时候我在公司加班,她会端着汤过来,轻轻敲敲办公室的门;有时候半夜我咳得醒过来,门口会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是她端着热汤站在门外,声音很轻:“听你咳得厉害,给你再热了一碗,趁热喝。”

  我接过汤碗,指尖能感受到碗壁的温度,暖得能渗进心里。在这满是风浪的日子里,这份陌生人的善意,像一束微光,照亮了我心里的黑暗。

  终于熬到了年三十。我想给丽珠姐打个电话拜年,接电话的却是她小姑子。“姐呢?我跟她问个好。”我笑着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才传来小姑子带着哭腔的声音:“姐没了。”

  “啥?没了是啥意思?”我心里一紧,突然想起老家的说法——“没了”就是人走了。

  “脑子里长了个肿瘤,恶性的,上周走的……”小姑子还在说着什么,我一句话也没听进去,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多好的一个人啊,怎么就这么突然没了?我锁上公司的门,把钥匙放进兜里,转身往家走。街上挂着红灯笼,偶尔有鞭炮声传来,年味很浓,可我心里却空荡荡的,像被掏走了什么。弟弟之前来拿了十几万的货,说要去跑展销会,到年底只托人送来了一万块——我没怪他,他也不容易,这年头谁都难。

  年夜饭吃得很安静,家人没多问公司的事,可他们眼里的担忧,我看得明白。夜里,我躺在床上,摸着兜里的钥匙,突然明白:过完年,这扇门就再也打不开了。我手里剩下的钱,只有十几万,最多能撑半个月。

  窗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热闹得像在庆祝什么。我闭上眼睛,想起车间里的织机声,想起朱百康的搪瓷杯,想起打给丽珠姐的最后一个电话,想起俞老板娘手里那碗温热的枇杷叶汤。这一年,像一场大浪,把我卷在里面,起起落落,撞得头破血流,最终还是要靠岸了。

  只是我不知道,下一个岸,在哪里。

  (年末羊毛栈有感)

  羊毛堆里风浪急,

  赊账催声压客眉。

  幸有枇杷温苦盏,

  年关寒夜暖尘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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