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歌

　　阿澈的歌声，像一缕带着山间露水气息的暖风，悄无声息地渗入了陆沉舟用钢筋水泥构筑的冰冷世界。

　　那晚之后，陆沉舟发现，某些东西正在失控。

　　他依然会在清晨六点准时出现在餐厅，依然会面对那份精确到克数的早餐。但不同的是，身边多了一个永远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似的阿澈 。

　　“陆沉舟陆沉舟！你看窗外那只鸟，它的羽毛是蓝色的！好漂亮！(★ w ★)” “陆沉舟，这个蛋为什么是流心的呀？好像……好像……（他努力思考着比喻）好像太阳！” “陆沉舟，你嘴角沾到咖啡泡沫啦！嘿嘿，像白胡子老爷爷！(′▽`???)”

　　陆沉舟试图维持他的冷漠壁垒，用沉默和偶尔警告的一瞥来应对。但收效甚微。阿澈似乎天生就拥有一种屏蔽冷空气的能力，他总能从那看似毫无破绽的冰冷中，精准地捕捉到一丝细微的松动，然后得寸进尺地钻进去，并迅速将其扩张为自己的领地。

　　比如现在。

　　“陆沉舟，这个不好吃。(???︿???)” 阿澈用叉子戳着盘子里精心烹制的芦笋，小脸皱成一团，“苦苦的。”

　　“营养均衡。” 陆沉舟头也不抬，声音平板。

　　“可是人生下来，不就是为了吃好吃的东西吗？(??? ? ???)” 阿澈理直气壮地反问，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对陆沉舟人生信条的质疑。

　　陆沉舟握着刀叉的手顿了顿。这种逻辑，他从未听过，也根本无法反驳。他的人生是为了构建秩序、获取利益、站在顶峰，而不是为了……口腹之欲。

　　他放下刀叉，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吃不完可以剩下。”

　　“不要！浪费食物山神会生气的！(◣_◢)” 阿澈却用力摇头，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旁边侍候的林舟差点惊掉下巴的举动——他动作迅速地将自己盘子里那几根“苦苦的”芦笋，叉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放到了陆沉舟几乎空了的盘子里 。

　　“你帮我吃掉嘛！你那么大只，多吃一点！” 他眨巴着大眼睛，语气自然得仿佛天经地义。

　　空气瞬间凝固了。

　　林舟倒吸一口冷气，已经准备好随时呼叫保安，或者至少是上前阻止这场“亵渎”。

　　陆沉舟看着自己盘中那几根孤零零的、被“嫌弃”的芦笋，眉头蹙起。洁癖和领地意识在疯狂叫嚣。从未有人敢对他做这种事，从未有人敢把自己不吃的东西丢到他的盘子里。

　　他应该立刻冷下脸，应该让林舟把这个不知分寸的小家伙带离餐厅。

　　他抬起头，对上阿澈那双眼睛——没有算计，没有刻意，只有纯粹的“解决问题”后的轻松，以及一丝丝“我是不是很聪明”的小得意，像只刚刚成功藏好松果的小松鼠 。

　　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最终被咽了回去。

　　陆沉舟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拿起刀叉，面不改色地，将那些芦笋一一吃完。动作依旧优雅，仿佛吃的不是别人“施舍”的剩菜，而是什么顶级珍馐。

　　林舟：“！！！” 老板，您的洁癖呢？！您的原则呢？！

　　阿澈看着他吃完，开心地晃了晃脚，铃铛轻响。“对吧？是不是也没有那么难吃？(?′?`?)”

　　陆沉舟：“……嗯。”

　　壁垒，在无声中又坍塌了一角。他甚至开始觉得，芦笋那点微苦的味道，似乎……也并非难以接受。

　　---

　　早餐后的书房，成了新的“战场”。

　　陆沉舟需要处理堆积如山的文件，进行数个跨国视频会议。而阿澈，则获得了在书房“自由活动”的特权——前提是，不能发出太大声音。

　　这个前提，显然被阿澈以一种极其灵活的方式理解了。

　　他确实没有大声说话。但他会光着脚，在柔软的地毯上走来走去，铃铛发出细碎持续的声响，像背景音效 。

　　他会抱着那只小玉兔镇纸，趴在沙发边的地毯上，对着它用苗语嘀嘀咕咕，表情丰富，像是在进行一场重要的双边会谈 (???) 。

　　他会对书房里的一切表示出好奇。比如现在，他蹲在巨大的书架前，仰着头，看着那些精装烫金、厚重得能砸晕人的书籍，发出了灵魂感叹：“陆沉舟，这些书……你都看过吗？(⊙?⊙)”

　　陆沉舟从文件中抬眸，扫了一眼：“大部分。”

　　“哇……你好厉害！(???)” 阿澈的崇拜是毫不掩饰的，“它们里面，有讲怎么抓山鸡的故事吗？有讲哪种蘑菇好吃吗？”

　　陆沉舟：“……没有。”

　　“哦……” 阿澈略显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来，“那它们讲什么呀？”

　　“讲规则，讲利益，讲如何掌控。” 陆沉舟难得地，给出了一个算是解释的回答。

　　阿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站起身，跑到书桌旁，双手撑着桌面，凑近陆沉舟，眼睛亮晶晶地问：“那……它们有讲，怎么让人开心吗？(●′w｀●)”

　　陆沉舟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了下来。

　　怎么让人开心？

　　他的商业帝国建立在精准的计算和冷酷的规则之上，他的成功学里，没有“开心”这个变量。他甚至很少去思考自己是否“开心”，那是一种低效且不必要的情绪。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写满求知欲的脸庞，第一次被一个问题问住了。

　　阿澈没有得到答案，也不纠缠。他像是自问自答般，小声说：“我觉得，让人开心很简单呀。给他吃甜甜的糖，唱好听的歌，陪在他身边……就像我现在对你这样！(?ˉ?ˉ?)”

　　他说完，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了，然后又跑回地毯上，继续和他的玉兔子“聊天”去了。

　　陆沉舟却因为他这句无心的话，心绪久久无法平静。

　　给他吃甜甜的糖，唱好听的歌，陪在他身边……

　　所以，这个少年所做的一切，那些在他看来有些冒失、有些天真、有些烦人的举动，最终目的，都只是为了……让他开心？

　　这个认知，像一道强光，骤然射入他幽深封闭的内心，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悸动，以及一丝……无所适从。

　　视频会议再次开始。这次是与欧洲分公司的团队讨论一个棘手的技术难题。双方争论不下，气氛有些凝滞。

　　陆沉舟凝神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裤脚又被轻轻扯动。

　　他低头，看到阿澈不知何时又爬到了他脚边，手里举着一张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白纸，纸上用陆沉舟的钢笔，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符号 。

　　阿澈把画着笑脸的纸片举高高，对着陆沉舟，用口型无声地说：“别——皱——眉——头——呀——！”

　　那一刻，陆沉舟正在听取一个极其愚蠢的方案，火气已经濒临爆发的边缘。他本该厉声打断对方，用冰冷的逻辑将对方驳斥得体无完肤。

　　但是，看着那个丑丑的、幼稚的笑脸，看着阿澈那双充满关切和鼓励的眼睛，他胸腔里那股翻腾的怒火，竟奇异地、一点点平息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语气依旧冷静，却少了几分惯常的尖锐，多了几分引导式的平和：“david，我认为这个方案的漏洞在于……或许我们可以换个思路……”

　　会议结束后，陆沉舟意外地发现，这次原本可能不欢而散的讨论，竟然达成了一些建设性的共识。

　　他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又窝回沙发里，似乎已经睡着的阿澈身上。

　　少年蜷缩在那里，怀里抱着小玉兔，长发散落在额前，呼吸均匀，像个不谙世事的天使 。阳光透过纱帘，在他身上投下柔和的光晕。

　　陆沉舟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带着一种陌生的酸软。

　　他发现，自己好像……并不讨厌这种“干扰”。甚至，有些习惯了在这片冰冷的空间里，有另一道呼吸，另一串铃声，另一份……纯粹的关注。

　　---

　　夜晚，是阿澈的“主场”。

　　他似乎格外偏爱夜晚的阳台。每当夜幕降临，他总会抱着膝盖坐在那里，望着远处沉入黑暗的山峦，轻轻地哼唱那首古老的苗歌 。

　　陆沉舟没有再去询问歌词的含义。他开始享受这种时刻。他会端着一杯水，或者只是静静地站在门边，听着那空灵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忧伤的旋律，在夜风中飘荡。

　　这歌声像有一种魔力，能洗涤掉白日里的所有疲惫和焦躁，让他的心沉淀下来。

　　今晚，阿澈唱得比平时更久一些。

　　唱完后，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跑回房间，而是依旧坐在吊椅上，望着星空，轻声说：“陆沉舟，今天的星星，好像亮了一点点。”

　　陆沉舟走到他身边，依着他的目光望去。城市的霓虹或多或少侵蚀了星空的纯粹，那里的星星，远不如他曾在世界各地无人区看到的璀璨。

　　“嗯。” 他应了一声。

　　“在我们那里，星星是有名字的。” 阿澈的声音带着回忆的温暖，“最亮的那几颗，是祖先的眼睛，他们在天上看着我们，保佑我们。还有那边，像勺子一样的，我们叫它‘果果勺’，因为它看起来像舀果子吃的勺子 。”

　　他指着天空，认真地给陆沉舟介绍着，用的是他们苗寨里代代相传的名字和故事。

　　陆沉舟沉默地听着。他熟知星座的学名、神话起源，能用天文望远镜观测星体的运行轨迹。但此刻，他觉得那些充满童真和生命力的“土名字”，比任何科学定义都要动听。

　　“陆沉舟，” 阿澈忽然转过头，月光下，他的眼睛亮得惊人，“你相信山里有神仙吗？(???)”

　　“……不信。” 陆沉舟回答得干脆。他信奉的是科学和逻辑。

　　“我信。” 阿澈笃定地说，“我们寨子后面的深山里，就住着山神。他掌管着山林里所有的生命，你对他好，他就保佑你风调雨顺，你惹他生气，他就会让收成不好。(｀?w?′)”

　　他的语气是那样认真，让陆沉舟无法将其简单归为“迷信”或“幼稚”。

　　“所以，你是因为怕山神生气，才不浪费食物？” 陆沉舟问。

　　“对呀！” 阿澈用力点头，随即又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而且，阿婆说，对食物心怀感激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差哦！?(????)?”

　　陆沉舟看着他的笑容，心里某个角落，似乎也被这纯粹的信仰所触动。他不再反驳。

　　夜风吹来，带着凉意。阿澈只穿着单薄的睡衣，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

　　陆沉舟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他沉默地脱下自己身上那件质地精良的羊绒开衫，动作略显生硬地，披在了阿澈的肩上。

　　开衫还带着他的体温和一丝清冽的木质香气，瞬间将阿澈包裹 。

　　阿澈愣住了，他低头看了看肩上过于宽大的衣服，又抬头看向只穿着衬衫的陆沉舟，眼圈忽然有点泛红。“陆沉舟……你……”

　　“外面冷，回去睡觉。” 陆沉舟打断了他可能出口的感谢，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但转身回屋的动作，却泄露了一丝不自然。

　　阿澈看着他挺拔却莫名显得有些仓促的背影，把脸埋进那件充满陆沉舟气息的开衫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甜甜地、满足地笑了 (′?? ? ??`) ?。

　　他抱着带有陆沉舟体温的衣服，像只偷到香油的小老鼠，脚步轻快地跟了进去，脚踝上的铃铛发出欢快无比的脆响，仿佛在敲打着胜利的节拍 。

　　这一夜，陆沉舟躺在床上，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股淡淡的、来自阿澈身上的草药清香，混合着自己开衫上的气息，形成了一种奇特而安宁的味道。

　　他发现自己开始期待每一个夜晚，期待那首古老的夜歌，期待那个坐在月光下、用最朴素的语言为他讲述另一个世界的身影。

　　他的失眠症，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好了大半。

　　而那个名为阿澈的少年，用他的糖果、他的歌声、他笨拙的画、他天真的问题，以及他无所不在的铃声，已经不仅仅是在瓦解他的壁垒。

　　他更像是一株柔韧的藤蔓，正沿着裂缝悄然生长，用温暖的绿色，一点点覆盖那片冰冷的荒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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