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地宫尸山

　　石阶漫长，仿佛永无止境。

　　风灯昏黄的光晕在狭窄的通道里跳跃，将沈默孤长的影子投在两侧斑驳的壁画上。越是向下，空气越是阴冷潮湿，带着一股陈腐的土腥气和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腥甜，像是凝固了千百年的血。

　　壁画的内容愈发诡谲。起初还是庄严肃穆的祭祀海神，后来渐渐变成了人与奇异海兽的混战、交融，甚至……献祭。那些身披黑袍、面容模糊的身影反复出现，他们站在巨大的漩涡旁，脚下是堆积如山的祭品，有牲畜，有珍宝，甚至隐约还有人形的轮廓。他们手中高举着某种扭曲的、类似权杖的物件，指向壁画中央，那始终被迷雾笼罩、仅露出嶙峋一角的——蓬莱。

　　沈默的指尖拂过冰冷的石壁，在那粗糙的线条上，他感受到了一种狂热的虔诚，以及一种冰冷的残酷。这绝非史书上记载的、帝王求取长生那般简单。这更像是一种……交易，或者说，一种以举国之力进行的、危险的契约。

　　阶梯终于到了尽头。

　　前方豁然开朗，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风灯的光芒在这里显得微不足道，只能照亮有限的范围。模糊能看到，这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巨大洞窟，穹顶高悬，倒悬着无数漆黑的石笋，如同巨兽的利齿。

　　而在洞窟的中央，矗立着九尊巨大的青铜鼎。

　　鼎身之高，需数人合抱，其上铭刻着密密麻麻的古老篆文，以及无数狰狞的图案——饕餮、夔龙、睚眦……龙之九子，形态各异，却无一例外，皆呈现痛苦挣扎之状，它们的鳞甲身躯被扭曲的符文锁链缠绕、穿刺，仿佛正被这青铜巨鼎吞噬、炼化！

　　九鼎！

　　传说中象征九州、镇囯气运的夏禹九鼎，竟会深藏于此！

　　沈默缓缓靠近，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他举灯细看，鼎身并非冰冷的青铜原色，而是在岁月侵蚀下，呈现出一种暗沉发黑的深褐，那颜色……像是浸透了干涸的血液。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腥气，正是从这九尊巨鼎上散发出来。

　　他绕到一尊巨鼎之后，风灯的光芒扫过鼎身下方的地面。

　　那里，并非平整的石面，而是刻满了深深浅浅的沟槽，以九鼎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辐射开去，构成一个庞大而繁复的图案。沟槽呈现出诡异的暗红色，里面似乎曾有无尽的液体奔流。而在这些沟槽网络的某些节点，赫然散落着一些白森森的东西——

　　是骸骨。

　　并非完整的骨架，而是零散的、属于不同个体的骨块。有些骨骼纤细，似是孩童，有些则粗壮些。它们就那样随意地堆积在沟槽旁，像是被汲取干净后丢弃的残渣。

　　沈默的呼吸骤然停滞。壁画上的献祭场景，与眼前这九尊噬龙之鼎、血槽、骸骨，轰然重合！

　　这不是祈求长生的仪式。

　　这是喂养！

　　以龙子血脉，以生灵精魄，喂养某种存在于蓬莱，或者说，与蓬莱一体两面的……“幽冥”！

　　“嗡——”

　　就在他心神剧震之际，怀中那枚一直沉寂的凤形玉佩，毫无征兆地再次灼热起来，甚至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却直抵灵魂的颤鸣。这一次，不再是警示，更像是一种悲怆的共鸣，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哀恸与呼唤。

　　几乎在玉佩鸣响的同时，一声凄厉得不成调子的锐鸣，猛地从洞窟更深的黑暗中炸响！

　　凤唳！

　　比之前在宫中听到的，更清晰，更近在咫尺，充满了绝望与不甘！

　　沈默猛地抬头，风灯顺势照向洞窟深处。只见在九鼎之后，黑暗最浓郁的地方，隐约可见一个巨大的洞口，通向未知的更深层。而那声凤唳，正是从那里传来。

　　他不再犹豫，握紧风灯，快步绕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九鼎，走向那洞口。

　　洞口内，是一条更为狭窄、仅容一人通过的天然隧道。隧道一路向下倾斜，石壁湿滑，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那股腥甜的气味在这里达到了顶点，几乎凝成实质，粘稠得让人窒息。

　　前行不过数十步，眼前景象再次一变。

　　隧道尽头，是一个不大的石室。石室中央，有一个十丈见方的深坑。坑内，并非漆黑一片，而是浮动着一层幽暗的、仿佛有生命般的惨绿色光芒。借着这诡异的光芒，沈默看清了坑底的东西——

　　那是堆积如山的尸骨。

　　男女老幼，服饰各异，从粗布麻衣到绫罗绸缎皆有，数量之多，令人头皮发麻。他们的骸骨交错层叠，许多骨骼上都带着利器劈砍或奇异啮噬的痕迹。而在尸山骨海的最上方，赫然躺着几具相对“新鲜”的尸身，看其衣着配饰，正是近日宫中离奇失踪的几名低等妃嫔与内侍！

　　他们的尸体干瘪，皮肤紧贴在骨头上，双目圆睁，空洞地望着洞顶，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而在他们心口的位置，都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内里空空如也，仿佛被什么东西生生掏走了心脏。

　　惨绿的光芒，正是从这些尸骸，特别是那几具新尸心口的窟窿里，隐隐散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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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忍着才没有吐出来。他目光锐利地扫过整个尸坑，最终，定格在尸坑对面，靠近石壁的地方。

　　那里，有一具与众不同的骸骨。

　　它并非人形，骨架庞大，即便死去多时，依旧能看出其生前的神骏姿态。长长的颈骨，优美的翅骨，即便覆盖着岁月的尘埃与周围污秽的绿光，依旧能辨认出那并非凡鸟之骨。在其胸骨的位置，同样有一个巨大的破裂缺口，像是被某种恐怖的力量瞬间击穿。

　　在这具骸骨旁，散落着几片早已失去光泽、破碎不堪的，宛如玉片般的东西。

　　沈默的瞳孔猛地收缩。

　　那是……随风……的本命灵羽？

　　这具骸骨，是上一代，或者说，某一代守护王朝的“随风”？

　　它并非失踪，而是被……献祭于此！成为了这“喂养”仪式的一部分！

　　难怪凤唳如此悲怆绝望！这不仅是预警，更是先祖之灵跨越时空的泣血控诉！

　　“以龙之九子为引，以万民精魄为饲，窃国运，唤幽冥……”

　　沈默喃喃自语，脑海中所有的线索终于串联起来，勾勒出一个足以颠覆整个帝国认知的恐怖真相。影楼所谓的“唤醒幽冥”，并非无稽之谈，而是数百年前，或许自大雍立国之初，就与那蓬莱迷雾中的存在，定下的黑暗契约！历代皇帝，并非不知情，他们很可能，就是这契约的维护者，甚至……主导者！

　　那么当今圣上呢？他是默许，是延续，还是……也成了这契约的一部分，乃至……祭品？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就在这时——

　　“嗒……嗒……嗒……”

　　清晰的脚步声，不疾不徐，从沈默来时的隧道中传来。

　　在这死寂的、充满死亡与诡秘的地下深渊，这脚步声显得格外刺耳，一步步，仿佛踩在人的心尖上。

　　沈默霍然转身，将风灯举高，照向隧道入口。

　　昏黄的光线下，一个修长的人影缓缓步出，停在了尸坑的另一端，与沈默遥遥相对。

　　来人穿着一身深紫色的宦官常服，面容在光影交错间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平静得如同两口古井，深不见底，映着坑中惨绿的光，无波无澜。

　　正是内廷总管，曹青安。

　　他看着沈默，脸上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堪称温和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未曾抵达眼底分毫。

　　“国公爷，”曹青安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甚至带着点阴柔的客气，“此地阴秽，非是您这等贵人该来的地方。”

　　沈默握紧了袖中的短刃，体内真气暗自流转，声音冷彻如冰：“曹公公，此地，供奉的究竟是哪路‘神明’？”

　　曹青安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这空旷的石室里回荡，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怜悯。

　　“国公爷，您是个聪明人，何必问这等……徒增烦恼的问题呢？”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那堆积如山的尸骨，扫过那具神鸟遗骸，最终，落回到沈默身上，那平静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形容的贪婪与狂热。

　　“凤鸣九皋，声闻于天。只可惜……这里的‘天’，不想再听到了。”

　　话音未落，曹青安的身影微微一晃，竟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过尸坑的边缘，直向沈默逼来！他周身不见丝毫杀气，但那骤然降临的、如同实质般的压迫感，却比任何凌厉的杀意更让人心悸！

　　沈默瞳孔骤缩，风灯脱手坠向尸坑，在落入那片惨绿光芒前骤然熄灭。

　　最后一瞬的光影中，他只看见曹青安那只枯瘦、白皙得过分的手掌，已悄无声息地探到了自己胸前。

　　黑暗，吞噬了一切。

　　只有那声未及出口的、饱含震惊与决绝的凤唳，似乎还在九重宫阙之下，幽幽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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