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温香软玉

　　夜色已深，风雪渐歇。张绥之与徐舒月二人分头行动，他独自一人，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一整天的奔波劳碌，鬼市的阴森诡谲，与费尔南多、胡百通周旋的惊心动魄，都让他心力交瘁。此刻，他唯一的念头，便是回到家中，用一碗热汤，驱散周身的寒气与疲惫。

　　然而，当他走近位于顺天府街巷深处、那座属于他自己的小小院落时，却意外地听到屋内传来一阵阵热热闹闹的笑语声和筷子碰撞碗碟的清脆声响。

　　“咦？”张绥之脚步一顿，面露诧异。他离家时，院中尚是寂静无声，怎会……他走近了些，透过糊着白纸的窗棂缝隙向内望去，这一看，顿时愣住了。

　　只见屋内灯火通明，暖炉烧得正旺，将整个屋子烘得温暖如春。他的妻子，当朝永淳长公主，大明最尊贵的女人之一，朱秀宁，此刻正一身家常的鹅黄色夹袄，未施粉黛的容颜在烛光下焕发着动人的光彩。她与贴身侍女花翎、阿依朵三人围坐在一张小巧的火锅旁，兴高采烈地涮着肉片。花翎和阿依朵脸上挂着明媚的笑意，时不时为公主布菜，气氛轻松而融洽。桌案上，摆满了从京城着名食肆“浮玉楼”送来的精致菜肴，琳琅满目，香气四溢。

　　公主……竟然在家中设宴？还如此开心？

　　张绥之心中百感交集，既有惊讶，也有一丝莫名的暖意。他推开虚掩的院门，走了进去。

　　“我回来了。”他沉声说道。

　　屋内的笑语声戛然而止。朱秀宁闻声，猛地抬起头，看到是他，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她几乎是一个箭步就冲了过来，在张绥之还没来得及反应之际，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随即笑靥如花地看着他，带着几分撒娇的口吻道：“你回来啦！”

　　一股淡淡的、属于她独有的馨香钻入鼻息，那温软的触感让张绥之一愣。

　　“殿下……”他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被亲过的脸颊。

　　“叫我秀宁！”朱秀宁白了他一眼，随即拉着他坐下，兴奋地说道：“快坐下快坐下！我让人从浮玉楼订了最新鲜的食材，正愁没人陪我吃呢！你回来正好！”

　　说着，她便不停地往张绥之碗里夹菜，肥瘦相间的鲜切羊肉、滑嫩的鱼片、翠绿的蔬菜，片刻间，张绥之的碗里便堆成了一座小山。

　　张绥之看着碗里的食物，又看看眼前这个与平日里端庄肃穆的公主判若两人的朱秀宁，心中感慨万千。他饿了整整一天，此刻闻到香味，也顾不得许多，拿起筷子便大快朵颐起来。

　　一顿饭，在一种奇妙的温馨氛围中吃完。朱秀宁显然对他今天一天的遭遇充满了好奇与担忧，待他放下筷子，便拉着他的手，柔声问道：“今天……到底怎么样了？听老王他们回来说，案情很复杂，还牵扯到了……德清公主？”

　　她的眼神中，既有对张绥之的关心，也透露出对这桩牵扯到宗室女失踪大案的重视。

　　张绥之点了点头，将今天在德清公主府的发现，以及随后去鬼市追查“梦罗香”、结识弗朗机人费尔南多、并得知“胡百通”这条线索的经过，拣要紧处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朱秀宁静静地听着，美丽的脸上神色变幻。当听到林可念失踪，德清公主态度蹊跷，以及那诡异的“梦罗香”时，她的眉头紧紧蹙起。身为后宫之主，她深知皇家体统与京城安稳的重要性。更何况，德清公主不仅是宗室贵胄，更是当今圣上的亲姑姑，她的女儿出事，绝非小事。

　　“‘梦罗香’……‘胡百通’……”朱秀宁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决断，“这事，本宫不能不管。”

　　她看着张绥之，认真地说道：“你放心，本宫明日一早，便会动用宫中的关系和影响力。通过几位本宫信任的掌事宫女和老公公，去暗中查访尚宫局、内府库等处的记录和口风。看看这‘梦罗香’是否曾有流入宫中，或是与哪些权贵有所关联。胡百通此人，本宫也会想法子探查他的底细。”

　　这番话，无疑是一剂强心针。张绥之知道，朱秀宁此举，不仅是为了帮他，更是为了维护皇家的颜面与京城的秩序。他心中感动，郑重地拱手道：“多谢殿下！有殿下相助，此案必能早日水落石出！”

　　“我们之间，还说什么谢字。”朱秀宁嗔了他一眼，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娇憨之色，“对了，今天晚上，本宫就睡在你这里了。”

　　“啊？”张绥之一愣，连忙道：“殿下，这……这不合规矩。府中虽有客房，但……”

　　“有什么不合规矩的！”朱秀宁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娇蛮，“本宫乏了，不想回宫。再说，这里有秀宁爱吃的东西，睡得也安心。你赶紧去给本宫安排房间！”

　　张绥之无奈，只得起身道：“是，殿下。请稍候。”

　　他正准备去收拾客房，却被朱秀宁一把拉住。公主殿下眼波流转，带着几分狡黠与依赖，腻声道：“不用那么麻烦。今晚……就和你一起睡吧。”

　　“什么？！”张绥之闻言，只觉得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响，俊脸瞬间涨得通红。

　　朱秀宁却理直气壮，甚至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娇怯”：“怎么？你不愿意？本宫……本宫是怕啊！外面最近不太平，总有采花贼出没。你这里清净，本宫睡在你身边，才觉得踏实。再说，有你这个‘大老爷’在，那些贼人也不敢来！”

　　这话说得，既娇憨又带着一丝依赖，让人难以拒绝。

　　张绥之哭笑不得，连忙解释：“殿下说笑了！采花贼……采花贼都已经被我抓了！”

　　“那也不行！”朱秀宁立刻撅起嘴，假装生气地扭过头，“你是不是……是不是外面有别的女人了？嫌弃本宫了？所以才不愿我留下！”

　　“我……我怎会！”张绥之急得连连摆手，满脸通红，“臣对殿下忠心耿耿，天地可表！只是……只是同床共枕，于礼不合……”

　　“礼？在本宫这里，没什么不合的！”朱秀宁哼了一声，又转过头来，眼圈微微泛红，带着几分委屈，“还是说……你心里没本宫？”

　　眼看就要演变成一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一旁的侍女花翎和阿依朵早已憋笑憋得浑身发抖，却也只能低头假装专心吃菜。

　　张绥之看着眼前这位在宫中威严无比，此刻却撒娇耍赖的公主，心中又气又无奈，最终只得长叹一声，败下阵来：“……好好好，殿下说什么便是什么。只是，今夜还请殿下安寝，莫要再踢被子了。”

　　朱秀宁一听，顿时心花怒放，立刻换上一副胜利者的得意笑容，重新靠回他身边，拿起筷子继续大快朵颐，只是嘴角那抹得意的弧度，怎么也藏不住。

　　花翎和阿依朵对视一眼，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屋内暖意融融，笑语晏晏。张绥之看着烛光下朱秀宁明媚的笑脸，心中那因案牍而起的疲惫与阴霾，似乎都被这温香软玉驱散了不少。他知道，从今夜起，他们之间的关系，注定要比寻常夫妻，更加纠缠不清。而这，或许仅仅是另一场风暴来临前的片刻宁静。

　　夜色渐深，窗外寒风依旧，屋内却暖意融融。秋棠和冬雪手脚麻利地将杯盘碗碟撤下，又手脚轻快地重新铺好了床铺。锦被松软，熏笼里添了新的银炭，散发出淡淡的安神香气。

　　一切收拾停当，秋棠笑嘻嘻地对着张绥之福了一福，脆生生地道：“驸马爷，床铺已经整理好了，殿下今日劳累了，还请您和殿下早些安歇吧！”

　　她这一声“驸马爷”叫得又甜又亮，带着几分打趣，几分祝福，更有着宫中下人特有的伶俐和讨好。连一向神色清冷、不苟言笑的冬雪，此刻嘴角也微微上扬，眼中含着一丝难得的暖意，跟着低声道：“驸马爷，热水和巾帕都备在净房了，奴婢们就在外间候着，若有吩咐，随时唤我们便是。”

　　张绥之被这两个丫头一声声“驸马爷”叫得俊脸通红，浑身不自在，连忙摆手，语气带着几分窘迫的呵斥：“休得胡言！陛下尚未明旨赐婚，岂可如此僭越称呼！让人听见了成何体统！”

　　秋棠吐了吐舌头，冬雪也抿嘴一笑，两人再次行礼，这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细心地将房门掩好。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以及两人之间那微妙而暧昧的呼吸声。张绥之站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朱秀宁却已自然地走到床边，脱去外罩的比甲，只穿着一身柔软的杏子红绉纱寝衣，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披散下来，衬得她肌肤如玉，在朦胧的烛光下，平添了几分平日罕见的柔媚与风情。

　　她掀开锦被的一角，钻了进去，然后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眼波流转，看向张绥之，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还愣着做什么？不困吗？”

　　张绥之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地吹熄了大部分蜡烛，只留下墙角一盏昏黄的落地长明灯，营造出幽暗静谧的氛围。他走到床的另一侧，和衣躺下，刻意与朱秀宁之间保持了一拳的距离，并小心翼翼地拉过另一床锦被，将自己严严实实地盖住。

　　朱秀宁侧躺着，面对着他，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忽然轻声笑了起来，身子往他这边蹭了蹭，缩短了那点可怜的距离。她身上那股混合着体香与淡雅熏香的气息，幽幽地传入张绥之的鼻尖。

　　“绥之，”她压低声音，带着分享秘密般的雀跃，“你知道吗？禧君妹妹……她真的有喜了！”

　　“真的？”张绥之闻言，也是真心为她高兴，暂时忘了尴尬，转过头看向她黑暗中明亮的眼眸，“清湘郡主有喜了？这真是天大的喜事！陈知澜大人定然开心坏了吧？”

　　“嗯！”朱秀宁用力点头，语气中满是羡慕，“知澜自然是高兴的，如今把她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可是……”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幽怨，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被角，“……我们呢？”

　　张绥之心中一颤，尚未想好如何回答，朱秀宁却忽然又凑近了些，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用气声带着调皮的笑意，低语道：“禧君妹妹还给我出了个馊主意呢……她说……她说让你快点把我的肚子也搞大了……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皇弟他……也就没办法了，只能乖乖给我们赐婚……”

　　“殿下！”张绥之吓得魂飞魄散，差点从床上弹起来，连忙伸手捂住她的嘴，心脏狂跳，压低声音急道：“慎言！慎言啊！此等大逆不道之言，岂可胡说！这可是欺君罔上，是死罪啊！ 郡主她……她怎能给您出这种主意！” 他掌心触及她柔软温热的唇瓣，如同触电般迅速缩回，脸上烧得厉害。

　　朱秀宁被他紧张的样子逗乐了，咯咯地低笑起来，拉开他捂嘴的手，撅着嘴巴撒娇道：“知道了知道了……我就说说嘛……看你吓的……跟个兔子似的……” 她虽如此说，但眼神中那抹期待与狡黠却未完全褪去。

　　张绥之看着她这般小女儿情态，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更多是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爱怜与责任感。他叹了口气，语气放缓，带着安抚的意味，轻声道：“殿下，婚姻大事，关乎国体，更关乎您的清誉。陛下……陛下自有圣裁。我们……我们只需做好分内之事，静待佳音便是。万不可行差踏错，授人以柄。”

　　“圣裁？”朱秀宁哼了一声，语气中带上了几分不满和委屈，“他吊着我们，不就是想让你替他卖命，查那些棘手的案子吗？用我来拴着你，让你不得不为他所用……” 她越说越觉得有理，声音也微微提高了一些。

　　“殿下！”张绥之神色一凛，语气严肃地打断她，“慎言！陛下乃九五之尊，天心难测，岂是我等臣子可以妄加揣度的？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为陛下分忧，乃是本分。”

　　朱秀宁被他严肃的语气镇住，沉默了片刻，才幽幽地道：“我知道……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是……绥之，我只是个女人，我没想过要什么从龙之功，也没想过要你封侯拜相……我就想……就想你能平平安安的，我们能堂堂正正地在一起……不用整天提心吊胆，担心这个，顾虑那个……”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疲惫，身体不自觉地又向张绥之靠近了些，几乎将头靠在了他的肩窝处。温香软玉在怀，发丝间 淡淡的馨香 萦绕在鼻尖，张绥之的身体 瞬间僵硬，心跳如擂鼓。他能感受到她话语中那份真挚的担忧与纯粹的依恋，这与他平日所见那个高贵、聪慧、有时甚至有些强势的长公主判若两人。

　　黑暗中，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微微颤抖的身体和那份深藏的无助。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犹豫了片刻，他终究是抬起手，有些笨拙地、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像是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会的……都会好的。”他低声说道，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殿下放心，臣会小心行事。为了……为了我们以后，臣也会珍重自身。”

　　他的安抚似乎起了作用，朱秀宁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依偎在他怀里，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沉重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上，张绥之也感到眼皮越来越重。怀中的温暖和鼻息间淡淡的香气，如同最有效的安神香，让他很快也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窗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已彻底停歇，一轮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静静地洒在床前，映照着帐中相拥而眠的一对身影。这一夜，没有阴谋诡计，没有案牍劳形，只有彼此依靠的温暖，和黑暗中无声流淌的、复杂而真挚的情感。然而，他们都明白，这短暂的宁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上天赐予的片刻喘息。天明之后，等待着他们的，将是更加汹涌的暗流，与更加艰难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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