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决堤

　　“报应”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了张秀最后的防线。

　　“嗡”的一声，血液全冲上了头顶。她感觉双耳轰鸣，脸颊火辣辣的，仿佛真的被当众扇了耳光。半年来的压抑、委屈、羞愧，还有那些无处诉说的愤怒，在这一刻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王彩凤！我撕烂你的嘴！”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办公室的宁静。张秀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从档案柜前猛冲出去，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个得意洋洋的身影。

　　“哗啦——”

　　办公桌上的文件天女散花般扬起，又纷纷扬扬落下。蓝格子的搪瓷茶杯“哐当”一声摔在地上，裂成几瓣，褐色的茶水像绝望的泪痕，在地面蜿蜒流淌。

　　两个女人瞬间扭打在一起。

　　“啊——！”年轻的女办事员吓得尖叫，手里的账本掉了一地。

　　“快拉住她们！”有人惊呼。

　　可已经晚了。

　　张秀的指甲在王彩凤粗壮的手臂上划出几道血痕。王彩凤则死死揪住张秀的头发，头皮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你就装吧！谁不知道你在家连自己儿子都嫌弃你！”王彩凤一边撕扯一边尖声叫骂，每个字都像淬毒的针，“你这副鬼样子，活该你儿子不认你！”

　　“你闭嘴！你什么都不知道！”张秀的声音完全变了调，泪水混着汗水模糊了视线，“我跟你拼了！”

　　衬衫纽扣崩裂开来，散落在地滚动着。三四个男同事慌忙上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撕扯在一起的两人架开。张秀被人从背后抱住时，双腿还在不甘地蹬踹，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几个老油条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有人摇头，有人窃窃私语：“至于吗……”、“真是疯了……”

　　“住手！都给我住手！”

　　后勤科长闻讯赶来，看到这狼藉的场面，脸色铁青。他的目光最先落在张秀身上——这个他刚刚亲自评选的先进工作者，此刻头发散乱，衣领被扯开，脸上带着明显的红痕，像个市井泼妇。

　　“科长，您可得明察啊！”王彩凤抢先开口，语气里满是幸灾乐祸，“我就是说了几句闲话，张秀她冲上来就打人！这先进分子，火气也太大了吧！”

　　“你胡说！是你先骂我儿子！是你咒他！”张秀激动地反驳，声音嘶哑得破音，“她说我儿子……说我儿子那是报应！”

　　最后两个字出口时，她的声音突然哽住，泪水再次决堤。那不仅是委屈，更是一种被当众剥开最痛伤口的羞耻。

　　科长的眉头拧成了疙瘩：“我不管你们谁先谁后！在办公室里打架，影响极坏！这个月的奖金全扣！每人写一份深刻检查！不深刻就别想过关！”

　　王彩凤悻悻地撇嘴，却还是得意地瞥了张秀一眼，那眼神明明白白写着：看吧，你这个先进也不过如此。

　　张秀却像被抽走了全身力气，呆呆地站在原地。科长那失望的眼神，周围同事或同情或看戏的目光，都像无数根针扎在她身上。左手手背上被指甲划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但远不及心头那铺天盖地的羞耻。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挪回工位的。

　　背后那些窃窃私语清晰可闻：

　　“平时看着挺老实的……”

　　“估计是被戳到痛处了。”

　　“家里孩子好像是有毛病……”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她已然脆弱的神经上。

　　下班铃响时，张秀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从厂里到家属院，那段走了无数次的路，今天变得格外漫长和艰难。

　　秋风吹在脸上，非但没有让她清醒，反而让那份屈辱更加深刻。“报应”、“活该”、“神经病”……王彩凤恶毒的诅咒在耳边反复回荡。凭什么？凭什么所有人都把矛头指向她？

　　她想起这半年来的每一个夜晚——轻手轻脚地走到牧尘床边，看着他安静的睡颜，心里像压着一块巨石；变着花样做他以前爱吃的菜，哪怕换来的是无声的拒绝；在单位拼命表现，就为了多挣点钱，让这个家好过一点……

　　难道这些付出，在别人眼里就这么可笑吗？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样的羞辱？

　　浑浑噩噩地推开家门，她甚至没有注意到鞋带散了，一只鞋跟踩在另一只的鞋带上，差点绊倒。

　　“妈，我回来了。”她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向奶奶正端着洗好的菜从厨房出来，脸上还带着下午未散的欣慰：“秀儿回来了。今天下午可好了，诗晴带着她对象小林来了，就是厂里那个工程师。你是没看见，小林给牧尘做了个会动的消防车模型，云梯能一节节升上去，牧尘那孩子……竟然伸手去摸了！”

　　老太太的语气里满是激动，她太需要与人分享这份喜悦，也太希望这喜悦能冲散儿媳眉间的愁云。

　　可是话说到一半，她突然刹住了。她敏锐地注意到儿媳的异常——散乱的头发、扯坏的衣领、脸上那道明显的红痕，还有那双空洞得可怕的眼睛。

　　“秀儿，你这是......”向奶奶放下菜篮，快步上前，想要看得更仔细些。

　　张秀下意识地别过脸，这个躲避的动作却让向奶奶看得更清楚。老太太的心猛地一沉，正要细问——

　　“妈！”张秀突然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锐，“我累了，先去换衣服。”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里屋，“砰”地一声关上门，那声响震得窗玻璃都在微微发颤。

　　向奶奶站在原地，眉头紧锁。她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又回头望了望院子里——牧尘正安静地坐在小凳上，膝上放着那辆崭新的消防车模型，夕阳给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光。这本该是多么温馨的画面啊。

　　可是此刻，老太太的心却直直地往下沉。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媳了，那不是一个母亲听到儿子好转时该有的反应。那里面没有一丝欣慰，只有几乎要溢出来的委屈、难堪，甚至......是怨怼。

　　“这个傻秀儿啊......”向奶奶在心里默念，一股深切的忧虑漫上心头，“她怎么就在大儿子这件事上，这么拧不清呢？”

　　而此刻，躲在门后的张秀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缓缓滑落，最终无力地蹲坐在了地上。

　　门外，传来婆婆收拾碗筷的细碎声响，偶尔还有牧晨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那片日常的温馨，此刻却像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她用颤抖的手轻轻触碰脸上的伤痕，火辣辣的疼痛让她终于控制不住，把脸埋进膝盖里，发出压抑的、绝望的呜咽。

　　半年了。她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个家的平衡，在单位和家庭之间疲于奔命。可现在，一切都碎了——在单位，她成了笑话；在家里，她是个连自己儿子都嫌弃的失败母亲。

　　“凭什么......”她咬着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凭什么这么对我......”

　　泪水汹涌而出，滚烫地灼烧着她的脸颊。她想起王彩凤得意的眼神，想起科长失望的目光，想起牧尘一次次避开她触碰时那冰冷的侧脸......

　　院子里，那辆精致的消防车模型在渐暗的天光里闪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她这个母亲有多么失败。

　　门外是婆婆的担忧和儿子难得的好转，门内是她破碎的尊严和无处安放的委屈。那道薄薄的门板，仿佛隔开了两个再也不能相通的世界。

　　向奶奶站在门外，抬起手想敲门，最终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穿过门板，轻飘飘地落在张秀心上，却比任何责备都要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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