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冬日暖泉

　　也正是在这一刻，在她完全沉浸于这猝不及防的、带着铁锈和冰冻味的悲伤与回忆之时，她感觉到自己的衣角，被一道极轻、却无比清晰和坚定的力道，扯动了。

　　她含着泪，带着尚未褪尽的悲戚与茫然，回过头——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拉长、凝固。

　　她的孙子，那个几乎与世界切断所有声音连接的孩子，就站在她身后，不足半步的距离。

　　他小小的双手，异常稳定地捧着一个对于他来说显得有些过大的旧搪瓷杯，杯子外壁想必也是冰凉的， 杯子里是清澈的、冒着微弱热气、因他细微的颤抖而微微晃动的水，映着苍白的天光。

　　他仰着脸，那双总是空洞地望着远方、仿佛什么都映不进去的眼睛，此刻正清晰地映着她的倒影，映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

　　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疏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懵懂的、却无比真切的、如同初生小兽般的关切。

　　另一只手里，还端着同样的一杯温水。

　　向奶奶整个人都僵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而宽厚的手猛地攥紧，停止了跳动，随即又在胸腔里掀起海啸般的狂喜，撞击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她看着孙子那双捧着杯子的手，看着那温热的水面因他细微的颤抖而漾起涟漪。一股巨大的热流冲向她的眼眶，她几乎要失控地伸出双臂，将这孩子紧紧搂入怀中，把积攒了半年的心疼、焦虑与无望的期盼，都化作泪水倾泻出来。

　　但，就在那激动的浪潮即将淹没理智的堤坝时，陈主任那句冷静的告诫——“情绪稳定的照料者”——像一盆冰水，精准地浇熄了她所有的冲动。

　　她不能，她绝不能吓跑这来之不易的、如同初生小鹿般试探着迈出的第一步。任何的过激反应，都可能让这只刚刚探出触角的蜗牛，瞬间缩回它坚硬的壳里。

　　她几乎是动用了一生中最大的克制力。喉咙里那股哽咽被她生生咽下，眼眶里的热意被强行逼退。

　　她脸上努力维持着一种近乎过分的平静与自然，仿佛孙子递来的不是石破天惊的希望，而只是每日里最寻常不过的一杯水。

　　她缓缓伸手，动作甚至刻意放慢了几分，稳稳地接过那只杯子。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牧尘微凉的手指，她能感受到那孩子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但这一次，他没有像受惊般立刻躲开。

　　“谢谢尘尘。”向奶奶的声音放得极其轻柔，像清晨第一缕拂过草叶的风，像怕惊扰冰面上将落未落的雪花。她接过水，送到唇边，温暖的液体滑过喉咙，一路暖到心里，与她方才回忆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她喝了一大口。

　　牧尘静静地看着她喝完，那双注视着她的眼睛，没有移开。然后，他默默地转身，走到井边，将另一杯温水，递给了刚刚直起腰、正忙着把脱掉的棉猴重新穿上的大爷爷。

　　大爷爷显然也吃了一惊，他看看水杯，又看看脚下这个裹在厚棉袄里沉默寡言的小娃娃，一时有些无措，只能憨憨地接过，瓮声瓮气地说：“哎，好，好孩子。这水，暖和。”

　　牧尘做完这一切，便又安静地退回到了石榴树的阴影里，重新抱起膝盖，将自己缩成一个小小的、安静的轮廓，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举动，真的只是冬日下的一场幻觉。

　　但向奶奶知道，那不是。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只空空如也的旧搪瓷杯，白色的杯壁上，那朵褪色的红牡丹仿佛重新鲜活了起来。她的指尖，似乎还清晰地残留着孩子指尖那微凉的、却足以点燃她整个世界温暖的触感。

　　她抬起头，望向那口正在被彻底清理、即将被赋予储存食物这一新生的枯井，井深处，新挖出的泥土散发着阴冷潮湿的气息。她的目光，最终越过井沿，温柔地落在角落里那个安静的孩子身上。

　　井水虽枯，善意如泉。

　　她终于在这片看似干涸的生命之地，听到了内心深处，那一声微弱却无比清晰、足以撼动所有绝望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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