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沉沦的筹码

　　老王立刻接过话头，报出了一个比上次高出近三成的数字，然后紧跟着补充，像是要砸碎向志学最后的犹豫：“我们知道这不合规矩，让您担着天大的风险。所以……我们可以先付一半，定钱！只要设备一转起来，剩下的一半立刻奉上，分文不少！向工，您就当是救急了，车间里五十多号兄弟，都指着这机器开工养家糊口呢……”

　　“五十多号人等着开工吃饭……”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向志学心上最柔软、也最坚硬的地方。

　　他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一连串画面：张秀在昏黄灯光下，默默计算着米缸还能见几次底时那紧蹙的眉头；牧晨跑跳时，那双破旧棉鞋前端赫然露出的、冻得通红的脚趾；老母亲在乡下漏风的旧屋里，佝偻着身子操劳的背影；还有千柳那孩子，找到父母时扑进母亲怀里那撕心裂肺又充满失而复得喜悦的哭声……生活的艰辛，家庭的责任，像无数条无形的锁链，紧紧缠绕着他，拖拽着他。

　　他需要钱。

　　迫切需要。

　　需要钱让年迈的母亲不再为漏风的窗户和不足的炭火发愁；需要钱给孩子们置办一身能抵御严寒的新棉衣、一双结实暖和的棉鞋；需要钱支付牧尘那看似遥遥无期的药费；需要钱尽快攒够，把大儿子接回身边，实现一家团聚的卑微梦想；更需要钱，作为一道脆弱的屏障，去应对未来可能因他今日之举而招致的任何风暴。

　　那份源于丈夫、父亲、儿子身份的，沉甸甸的、无法推卸的爱与责任，最终如同汹涌的潮水，彻底冲垮了内心那摇摇欲坠的、名为“原则”的堤坝。

　　雅座里陷入了长时间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楼下隐约传来的苏州评弹，咿咿呀呀，唱着他听不懂，却感觉无比契合此刻心境的悲欢离合。

　　陈海和老王屏息凝神，紧张地盯着他低垂的眼帘，几乎以为那沉默将是最终的拒绝。

　　终于，向志学缓缓抬起了头。他的目光掠过陈海精明世故的脸，掠过老王急切期盼的眼，最终落在窗外那被寒风吹得光秃秃的枝桠上。

　　那目光里，混杂着深入骨髓的疲惫、无从选择的无奈，以及一种近乎残忍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茶楼里浑浊而温暖的空气，连同所有的顾虑、恐惧和残存的羞耻心，一同压进肺腑的最深处，然后，化作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缓缓吐出。

　　他伸出手，手指因内心的激荡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点在那卷泛着陈旧黄色的图纸上，声音干涩而沙哑：

　　“……图纸，拿来吧。”

　　陈海和老王几乎是同时，长长地、无声地舒出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瞬间松弛下来。

　　老王脸上绽开巨大的、如释重负的笑容，忙不迭地从随身携带的、印着“安全生产”字样的旧帆布包里，取出一卷同样布满标注的图纸，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在向志学面前铺开。

　　冰冷的图纸在桌上延展，上面密密麻麻的线条、符号和数据，像一张巨大的、命运的网。

　　向志学默默地从上衣口袋掏出那支伴随他多年的金星钢笔，拧开笔帽。笔尖落在纸面上，发出熟悉的、细微的沙沙声，开始沿着那些冰冷的线条游走。

　　他的目光很快锁定在传动系统的一个核心齿轮参数上——那是一个为了应对极端工况而设置的“安全冗余”。

　　在过去十多年的职业生涯里，他会像扞卫真理一样，毫不犹豫地保留甚至加强这个冗余。

　　这是规范的象征，是“安全第一”这根不可动摇的准绳在他心中的烙印。

　　但此刻，他深知，正是这种看似万无一失的过度保守，死死束缚了设备的潜能，也成了老王车间陷入困境的症结之一。

　　他盯着那个数字，仿佛在凝视着自己过去奉若神明的一切。

　　笔尖在纸上悬停，微微颤抖，洇开一个小小的墨点。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终于落笔，将那个参数改小了一个精确计算后的等级。

　　这一个小小的数字变动，落笔时轻若无物，在他心里却如同一声巨响，推倒了一座名为“循规蹈矩”的巨墙。

　　就在这内心天人交战、墙垣崩塌的轰响余音未绝之际，楼下那咿咿呀呀的苏州评弹，偏巧在此刻，借着穿堂的风，清晰地送上来几句唱词：

　　“……非是奴家心意改，奈何狂风折柳，由不得自身做主张……”

　　这婉转哀戚的唱腔，像一根浸透了冰水的细针，精准无比地刺入他心底最痛、最无力反驳的角落。是了，狂风折柳，由不得自身。

　　他哪里是自己心意改了，分明是生活的狂风太烈，吹得他这棵无力的柳树，只能违背本心地弯下腰去。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图纸。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图纸右下角，一个不太起眼的位置，盖着一个模糊的蓝色印章。

　　凭借多年的经验，他辨认出那似乎是“城南机械厂技术档案室”的字样。

　　按照规定，这类流转在外、甚至涉及“私活”的图纸，绝不该盖着代表内部存档管理的档案室印章。

　　他心里猛地“咯噔”一下，一丝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倏地窜上脊背。

　　他抬起眼，看向对面一脸期盼的老王，话到了嘴边，却最终没有问出口。

　　他只是将这个尖锐的疑问，连同陡然加剧的不安，像吞咽一枚铁钉般，硬生生地咽回了肚子里，任由那冰冷的异物感沉入心底。

　　他知道，自己在这条无法回头的灰色道路上，已经身不由己地踏出了第二步。

　　那个昨夜还在月光下渴望团圆、内心充满负罪感的丈夫和父亲，此刻，为了守护那份摇摇欲坠的、关于团圆的微光，正再一次，将自己的灵魂与未来，置于看不见的赌桌之上，添加上新的、更为沉重的筹码。

　　笔尖继续在纸上沙沙移动，那声音里，少了些许初次涉险时的剧烈挣扎，却多了几分认命般的、沉重的惯性。

　　就在这时，他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摸了摸自己左边的胸口。隔着厚厚的棉衣，他仿佛能感觉到，那里，曾经炽热跳动的一些东西，仿佛就在笔尖划下、参数更改的这一刻，悄然冷却、凝固，最终变成了一块坚硬而冰冷的、用于交易的筹码。

　　窗户外，冬日的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在冰冷的玻璃上投下微弱的光斑，落在图纸那些复杂交错的线条之间，却丝毫无法温暖他那只因紧握钢笔而指节发白、冰凉彻骨的手。

　　家的希望，与个人的沉沦，在这方小小的茶桌上，进行着又一次无声而残酷的交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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