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章 风起于青萍

　　亥时初，神机坊后院的偏厅烛火通明，门窗紧闭。

　　《宣州商报》的主笔陈文谦是个四十出头、面相精干的瘦削文人，此刻正襟危坐，面前摊开着笔记。他身旁三位说书先生，都是宣州城内各茶馆的台柱子，虽穿着寻常布衣，眼神却透着市井里打磨出的精明与机敏。

　　林逸没有绕弯子，将御史查抄、黑风坳爆炸、以及坊间针对神机坊的流言，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他语气平静，却字字清晰：“诸位都是宣州城耳目最灵通之人。今日请诸位来，不是要诸位颠倒是非，而是要借诸位之口、之笔，将一些被刻意掩盖的‘事实’，呈于百姓面前。”

　　陈文谦捻着胡须，沉吟道：“林员外之意，是要在商报上刊文辩白？”

　　“辩白是下策。”林逸摇头，“百姓看腻了互相指责。我要的，是‘呈现’。”他取出一份早已拟好的文稿，推给陈文谦，“这是明日商报头版的‘澄清启事’与‘悬赏通告’。”

　　陈文谦接过细看。澄清启事写得极巧——不提御史查抄，只说“近日坊外屡有不明身份者窥探滋扰，坊中已报官备案，并加强戒备。坊内一切经营、营造皆合法依规，欢迎各界友人监督指正”。轻描淡写，却将自身置于受害者与坦荡者的位置。

　　悬赏通告则更犀利：“今有歹人于黑风坳私囤违禁火药，危及全城，幸得天雷示警（指爆炸），未酿大祸。现神机坊悬赏白银五百两，征集当日目击者及任何与该伙歹人相关之线索。凡提供有效线索者，酬金立兑，并保证其人身安全。”

　　陈文谦眼睛一亮：“妙！不谈自身被查，反悬赏缉拿真正囤积火药之匪类！此举既显担当，又将矛头转向暗处。只是……”他略有迟疑，“提及‘天雷示警’，恐有怪力乱神之嫌，官府那边……”

　　“正是要这‘怪力乱神’。”林逸淡然一笑，“百姓信这个。黑风坳爆炸动静那么大，总要有个解释。与其让人猜测是我们神机坊做贼心虚、销毁证据，不如引导大家相信，是歹人作恶多端，遭了天谴。天道昭昭，人心自有秤。”

　　旁边一位满脸褶子的老说书先生猛地一拍大腿：“高！实在是高！林员外，您这故事核儿递得好！老夫明日开场，就讲一段‘黑风坳天雷惩恶徒，神机坊悬赏证清白’！保准让听客们义愤填膺，都盯着那伙藏火药的王八蛋！”

　　另一位说书先生补充：“光讲悬赏不够劲儿。得把歹人说得穷凶极恶，比如他们原本想炸的是漕运码头或是府衙粮仓，是老天爷看不过眼才提前劈了他们的贼窝！这样听客才觉得悬赏是侠义之举，林员外是在为民除害！”

　　“对，就这么说！”林逸点头，“细节诸位自可发挥，总之要将神机坊从‘嫌疑人’变成‘揭发者’和‘悬赏者’。坊间关于我们与北地商人、江湖势力往来密切的流言，也可稍作回应——就说那些多是郡王府介绍来采购军械的正当客商，或是仰慕新式农具、前来考察的外地乡绅。至于柳教头的江湖朋友，那是因为坊区屡遭窥探，特意请来帮忙护卫的义士，曾助官府擒拿过江洋大盗，有案可查。”

　　几位说书先生连连点头，已然在心底打起了草稿。陈文谦更是奋笔疾书，补充着商报文章的细节。

　　林逸又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囊，推到四人面前：“一点润笔和车马费，不成敬意。待事态平息，另有酬谢。”

　　布囊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雪亮的银锭。四人呼吸微微一滞，随即正色拱手：“林员外客气，分内之事。”“吾辈虽处市井，亦知是非曲直，定当尽力。”

　　送走四人，夜色已深。苏婉清为林逸披上外衣，轻声道：“舆论一起，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周御史那边，恐会反弹。”

　　“反弹是必然的。”林逸握住她的手，“但舆论如潮水，一旦形成势头，就不是一两个官员能轻易压制的。他们用‘流言’暗箭伤人，我们便用‘公论’明火执仗。看谁更怕见光。”

　　果然，次日清晨，《宣州商报》加急印制的特刊便撒遍全城。头版那措辞精巧的启事和高达五百两的悬赏，瞬间成为街头巷尾最热的话题。而几家茶馆里，说书先生们声情并茂的演绎，更是将“黑风坳天雷案”渲染得曲折离奇、大快人心。

　　不到午时，整个宣州城都在议论：原来真有一伙歹人在黑风坳藏了要炸城的火药！神机坊非但无关，还悬重赏追查！那周御史不去抓真凶，反而查人家神机坊，莫不是查错了方向？抑或是……

　　某种更加隐晦的猜疑，在茶楼酒肆的窃窃私语中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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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驿馆别院内，周延将一份《宣州商报》狠狠摔在桌上，脸色铁青：“好一个林逸！好一招反客为主！悬赏缉凶？天雷示警？他把官府置于何地？把本官置于何地？！”

　　刘文远站在下首，额角见汗：“下官也没料到，此子反应如此之快，手段如此……刁钻。如今满城风雨，皆言黑风坳爆炸乃天谴匪类，神机坊仗义悬赏。我们若再强行深究神机坊，只怕……民情汹涌，于御史官声有碍啊。”

　　“民情？”周延冷笑，“区区商贾伎俩，煽动无知小民罢了！本官奉的是上谕，查的是国法！岂能被这些市井之言左右？”他眼神阴鸷，“他林逸不是悬赏吗？那我们就给他‘线索’！”

　　刘文远一怔：“御史的意思是……”

　　“找几个‘可靠’的人，去神机坊领赏。”周延缓缓道，“就说……看见神机坊的工匠，曾在爆炸前夜，鬼鬼祟祟出入黑风坳。人证物证，都要做得像样些。他不是要搅浑水吗？本官就让他知道，这水到底有多深，多浑！”

　　刘文远心中凛然，这是要制造伪证，硬生生将脏水泼回去了。他虽与林逸有隙，却也知此事风险极大，一旦败露……但看着周延冰冷的目光，他只能躬身：“下官……这就去安排。”

　　“还有，”周延叫住他，“那个柳乘风，还有他手下那些所谓的‘护卫’，查清楚底细没有？尤其是柳乘风，本官总觉得此人来历不凡。若能找到他的破绽，或许便能撬开林逸的壳。”

　　“正在查，只是此人过往似被刻意遮掩过，一时……”

　　“加紧！”周延不耐地挥手，“三日之内，本官要看到进展。否则，你就自己去跟京里的大人们解释！”

　　刘文远唯唯诺诺退下，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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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机坊内，林逸很快接到了“有人来提供线索”的消息。

　　来的是个穿着粗布短打、神色惶惑的樵夫，自称前夜在黒风坳附近砍柴，看见两个穿着神机坊工服模样的人，背着沉甸甸的包袱进了山。他说得结结巴巴，细节却颇为逼真，连那两人腰间挂的工具袋样式都描述得清楚。

　　明轩将人带进偏厅，林逸亲自询问。柳乘风隐在屏风后观察。

　　问了片刻，林逸忽然道：“你说看见他们腰间工具袋上，绣着一个‘林’字？”

　　樵夫忙不迭点头：“是，是，小的看得真切，就是个‘林’字！”

　　林逸笑了，转头对明轩道：“去取一套坊内工匠的工服和工具袋来。”

　　工服和工具袋很快取来。林逸将工具袋拎起，递到樵夫面前：“你看清楚，坊内统一的工具袋上，绣的是‘神机’二字徽记，何来‘林’字？”

　　樵夫脸色瞬间惨白，支吾道：“许是……许是天黑，小的看错了……”

　　“看错了？”林逸语气转冷，“那你说说，坊内工匠几时下工？每日出入坊门需凭何物？夜间坊门落锁后，无紧急公务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这条规矩，你可知道？”

　　樵夫汗如雨下，答不上来。

　　柳乘风从屏风后转出，一把扣住樵夫手腕，稍一用力，樵夫便痛呼出声，袖中滑落一小锭银子，上面隐约可见官银的戳记。

　　“说，谁指使你来的？”柳乘风声音森寒。

　　樵夫魂飞魄散，磕头如捣蒜：“是……是城西的胡癞子让小的来的！他给了小的五两银子，教了这套说辞，说事成后再给五两！小的真不知道别的啊！”

　　“胡癞子？”林逸看向柳乘风。柳乘风点头：“是个混混头目，与衙门一些胥吏素有往来。”

　　林逸让人将樵夫带下去看管起来，对柳乘风道：“果然开始栽赃了。手段不算高明，但若我们应对不当，或是一怒之下将人打伤，反而落人口实。”

　　“公子，是否将此人连同银两，扭送府衙？”

　　“不。”林逸摇头，“送官府，正好落入他们案牍程序的圈套，扯皮不清。我们……用他自己的法子。”

　　半个时辰后，神机坊大门前竖起了一块新告示板，上面贴着那樵夫的画像（由坊中画匠快速绘制），旁边文字说明：“今有此人，假称目击线索，实为收受不明银钱，诬陷本坊工匠。现予以公示，望周知。其所称‘黑风坳见两人着工服’，纯属捏造。本坊悬赏依旧有效，但若再有捏造诬陷者，必追究到底，并悬赏加倍至一千两，追查其幕后主使！”

　　告示一出，围观者哗然。原本对樵夫之言将信将疑的人，立刻转而唾骂其无耻。而那“一千两追查幕后主使”的悬赏，更像一把烧红的铁钳，烫得某些暗处的人坐立不安。

　　消息传到驿馆，周延气得摔了茶杯：“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意识到，常规的构陷手段，在这个心思缜密、反应迅捷且不按常理出牌的林逸面前，似乎难以奏效。必须找到更致命的突破口。

　　就在这时，一名心腹随从匆匆入内，递上一封密信。周延拆开一看，眼中陡然爆出精光。

　　信上只有寥寥数字：“柳乘风，疑似昔年北境‘破风军’逃卒，身负旧案。可从此入手。”

　　破风军？周延指尖微微发抖。那是五年前在北境与狄人血战中几乎全军覆没的一支孤军，事后朝廷追究败责，认定其指挥使临阵脱逃，麾下多有溃散逃亡者，朝廷至今仍有海捕文书！若柳乘风真是破风军逃卒，那便是朝廷钦犯！庇护钦犯，林逸有多少个脑袋都不够砍！

　　“立刻详查柳乘风所有踪迹！五年前他在何处！与破风军有何关联！”周延声音因激动而尖利，“这一次，我要他林逸，永世不得翻身！”

　　窗外，秋风骤紧，卷起满地枯叶。

　　宣州城的天空，乌云正在汇聚。

　　（第三百六十九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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