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6章 锋芒微露

　　次日已时，神机坊中门大开，洒扫洁净。林逸一身月白儒衫，外罩青色鹤氅，立于坊门内静候。没有大张旗鼓的排场，只有几名核心管事随立身后，坊内工匠各司其职，秩序井然，唯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肃穆。

　　马蹄声由远及近，三骑不快不慢地行至坊前。当先一人正是骆思恭，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靛蓝绸衫，面容平淡。他身后跟着两名随从，目光沉静，气息内敛，显然都是高手。

　　“草民林逸，恭迎骆大人。”林逸上前一步，拱手为礼，不卑不亢。

　　骆思恭翻身下马，将马缰随手递给随从，目光在林逸脸上停留一瞬，又扫过坊门内井井有条的景象，微微颔首：“林员外不必多礼。本官即将随郭侍郎离宣，临行前，听闻神机坊匠作精巧，尤擅军械，特来叨扰，一开眼界。”

　　“大人过誉，坊内些许微末技艺，能入大人法眼，乃草民之幸。大人，请。”林逸侧身引路。

　　他没有直接将骆思恭引入账房或厅堂，而是径直带往坊区深处的匠作区。沿途，水力锻锤规律起落的轰鸣，拉丝坊里铜铁被抽成细丝的尖啸，以及空气中淡淡的焦炭与铁腥混合的气味，构成了一幅充满力量感的工业图景。工匠们埋头工作，对经过的众人只是稍一抬头示意，便继续专注于手中的活计。

　　骆思恭走得很慢，目光锐利地观察着每一个细节：物料堆放整齐，有编号标识；不同工序区域分明，流转有序；匠人动作熟练，几乎不见无谓的停顿和往返。他虽不通匠作，但多年侦缉养成的观察力，让他一眼看出这套流程背后高效严谨的管理。

　　“林员外这坊内管理，颇具章法，似与寻常匠坊不同。”骆思恭随口道。

　　“不敢当。无非是‘专事专工，物有其位’罢了。将一件器物的制作分解为诸多小步骤，每人只精一道，熟能生巧，再以水力替代部分人力，统一定制规格，如此便可提升效率，减少差错。”林逸语气平和地解释，将现代流水线和标准化理念，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包装起来。

　　骆思恭不置可否，眼中却若有所思。

　　行至弩机装配区，林逸停下脚步。这里陈列着数种不同型号的弩，从单兵手弩到需两人操作的蹶张弩皆有。韩石头正带着几名工匠，向骆思恭演示一种改进后的腰张弩上弦步骤，比传统方式省力近半，且更稳更快。

　　“此弩射程、力道如何？”骆思恭问。

　　韩石头看向林逸，得到首肯后，取过一张成品弩，走到三十步外的靶场，熟练上弦，瞄准，扣动悬刀。“嘣”的一声闷响，弩矢化作黑影，笃地钉入包着铁皮的木靶，入木近半！

　　骆思恭的随从上前查看，回报：“大人，矢透铁皮，入硬木四寸余。力道强劲，上弦确实省力。”

　　“此弩机括、望山（瞄准具）亦做了调整，更易瞄准，连发稳定性也更好。”林逸补充道，“坊内所出军械，皆依朝廷规制，并无僭越。所有改良，皆旨在让军士更易操作，减少损耗，提升战力。”

　　骆思恭接过那张弩，掂了掂，又试着上弦，动作略显生疏，但确实感受到省力。“不错。听闻北疆边军对神机坊所出铠甲也赞誉有加？”

　　“大人请移步甲胄区。”

　　在甲胄工坊，展示的是两种甲片：一种是传统锤锻的札甲片，另一种则是用新式水力锤反复锻打、再进行“冷淬”处理的甲片。后者厚度略减，但硬度、韧性明显更佳，且重量更轻。旁边还有一套已经编缀完成的新式铠甲样品，重要部位甲片叠加，关节处处理灵活。

　　“减重而不减防，对长途奔袭、久战的军士而言，便是多了几分活命的可能。”林逸道，“且甲片规格统一，损坏后替换便捷，无须专人为整套甲量身修补。”

　　骆思恭用手指弹了弹那冷淬甲片，发出清越的铮鸣。他沉默片刻，忽然问：“林员外既有如此技艺，可想过于国于民，有更大作为？”

　　来了！正题来了！

　　林逸心念电转，面色却依旧从容：“草民一介商贾，有幸得郡王爷赏识，杜大人关照，能为边军将士稍尽绵力，已觉荣幸。更大作为……非不敢想，实乃力有未逮。唯愿守好本分，精进技艺，若朝廷有所需，神机坊上下必竭尽全力。”

　　回答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能力和意愿，又表明了态度——愿为朝廷效力，但目前以郡王和本地官府为主，姿态谦恭。

　　骆思恭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本官听闻，坊内前些时日曾遭匪徒袭击，林员外还曾悬赏缉凶，提供线索，方使冯三、周延等辈伏法。林员外不仅精于匠作，于地方安靖，亦有贡献。”

　　“大人谬赞。匪徒猖獗，危及坊区与工匠安危，自卫乃不得已。至于线索，恰逢其会罢了，不敢居功。全赖骆大人明察秋毫，杜大人主持公道，方能肃清奸宄。”林逸将功劳轻轻推回，同时点明自己是被动自卫，且配合官府。

　　两人边走边谈，气氛看似平和，实则言语间机锋暗藏。骆思恭问及坊内工匠来源、原料采购、与北地商旅往来等，林逸皆谨慎作答，既不过分隐瞒，也不和盘托出，关键处皆以“郡王府引荐”、“官府核准”、“正当贸易”应对。

　　最终，一行人来到林逸的书房。这里陈设简单，书架上除了经史子集，更多的是各类工匠图谱、地方志以及一些看似杂乱的笔记手稿。

　　骆思恭的目光在书架上扫过，忽然停在一本摊开的笔记上，上面用炭笔画着些复杂的几何图形和力学结构草图，旁边有细密注解。他虽看不懂全部，但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某种超越时代的、系统性的思考。

　　“林员外涉猎颇广。”骆思恭收回目光，状似随意道。

　　“闲时胡乱涂鸦，让大人见笑了。格物之理，无穷无尽，草民只是好奇，偶有所得便记下，或能于匠作有所启发。”林逸坦然道，并不掩饰自己对“奇技”的钻研。

　　骆思恭点点头，终于在主位坐下。林逸亲手奉上清茶。

　　“林员外，”骆思恭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语气变得平淡而直接，“你是个聪明人，也有真才实学。宣州之事，你处置得宜，进退有度。陛下爱才，郭侍郎的奏本里，对你评价不低。”

　　林逸静候下文，心中了然，真正的“考察”现在才开始。

　　“北疆不宁，狄人寇边日亟。边军困于粮饷，亦困于军械老旧、补给维艰。”骆思恭放下茶盏，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林逸脸上，“朝廷有意整顿，然牵一发而动全身。像你这样，能于江南之地，以商贾之法，产出优于工部匠作司的军械者，凤毛麟角。”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几分：“郡王爷对你期许甚深。但王府之力，终有不及处。有些路，需要更大的势，才能铺得平，走得远。”

　　话已说得相当露骨。朝廷看到了你的价值，北疆需要你的技术，郡王是你目前的依靠但还不够，你需要更上一层楼的“势”。

　　林逸深吸一口气，起身，郑重一揖：“草民愚钝，然为国效力，匹夫有责。若朝廷不弃，草民愿尽绵薄。只是……草民深知，雷霆之器，关乎国运，非谨小慎微、步步为营不可。草民根基尚浅，骤登高台，恐非福也。”

　　他表明心迹，愿效力朝廷，但也委婉提出了自己的顾虑：技术重要，但安全和发展环境同样重要，他需要时间夯实基础，也需要朝廷给予一定的空间和保护。

　　骆思恭看着他，脸上第一次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于欣赏的笑意：“不骄不躁，知进退，明得失。很好。”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非金非木、刻有复杂云纹的黑色令牌，放在桌上，“此乃‘内缉事厂’特批的‘物料特许勘合’，凭此令牌，于江南诸省采购铁、炭、硝石等军需原料，可享便利，亦少些耳目。算是……本官此行的见面礼。至于其他，且看你日后作为。”

　　内缉事厂！东厂的令牌！这不仅仅是一张采购便利证，更是一个信号，一个来自皇帝直属特务机构的、半官方的认可和观察！

　　林逸心中震动，面色肃然，双手接过令牌：“草民，谢过大人！”

　　“令牌之用，需合乎法度。你好自为之。”骆思恭起身，不再多言，“本官公务在身，不便久留。告辞。”

　　“恭送大人。”

　　送走骆思恭一行，林逸回到书房，摩挲着那枚冰凉的黑令牌，心潮起伏。骆思恭此行，既是考察，也是投资，更是传递了来自帝国最高层的某种微妙意向。

　　他不仅得到了初步的认可和一项实实在在的便利，更重要的是，一条若隐若现的、直通帝国权力核心的缝隙，似乎正在他面前缓缓打开。

　　接下来的路，既要借助这股“势”，更要小心驾驭，绝不能行差踏错。

　　他将令牌小心收好，走到窗前。神机坊外，阳光正好。

　　属于他的时代浪潮，已扑面而来。而他手中的“雷霆”，也到了该发出第一声轰鸣的时候。

　　（第三百八十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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