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章 令牌的重量

　　骆思恭留下的那枚黑色令牌，静静地躺在林逸书房的紫檀木桌面上。非金非木的材质触手冰凉，上面云纹繁复，中心一个阴刻的“勘”字笔力遒劲，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上面，却折射不出多少暖意，反而显得更加深沉。

　　苏婉清送走骆思恭后返回书房，看着丈夫凝望令牌的侧影，轻声问：“夫君，此物……是福是祸？”

　　林逸用手指缓缓摩挲着令牌边缘，感受着那精细冰冷的纹路。“是机遇，更是枷锁。”他声音低沉，“内缉事厂的令牌，代表的不是寻常官府的便利，而是皇权的直接延伸。骆思恭给我这个，既是认可，也是标记——从今往后，神机坊，乃至我林逸，正式进入了东厂，或者说，是陛下的视野。”

　　他拿起令牌，对着光线仔细查看：“凭此物，采购军需原料确实方便太多，可以省去无数盘剥关卡，降低成木，也能避开许多不必要的耳目。但与此同时，我们每一次大宗采购，用了多少料，产出多少东西，甚至与哪些人交易，在东厂那里，恐怕都难逃记录。我们就像被系上了一根无形的线，线的另一端，握在深宫之内。”

　　“那我们……”苏婉清眼中浮现忧虑。

　　“不必过度忧惧。”林逸放下令牌，目光恢复清明，“线握在别人手里不假，但风筝能飞多高，终究要看自己。骆思恭肯给这条线，说明我们这只‘风筝’，在他或者说在陛下眼中，有值得一放的价值。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利用这根线提供的便利和高度，尽快让自己变得更强、更有用，直到……这根线无法轻易将我们拽落，甚至，我们可以反过来影响放线的人。”

　　他走到书架前，取出几卷已经初步绘制的雷霆峪建设图纸和产能规划。“雷霆峪的进度必须加快。有了这块令牌，我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大量采购精铁、石炭、硝石。韩石头那边，要增加人手，分三班日夜赶工，务必在开春前完成主要工坊区的基础建设和第一批高炉的建造。”

　　“柳兄，”他转向肃立一旁的柳乘风，“风影卫的职责要加重。除了继续监控宣州、江州、扬州方向的异常，尤其是与‘云州马市’、‘鬼手刘’以及义丰商号残党相关的动静外，还要开始建立对我们自身采购、运输渠道的保护和监督。令牌在手，觊觎的人不会少，无论是想分一杯羹的，还是想栽赃陷害的。我们要确保每一笔原料来路清白，每一次运输安全无虞。”

　　柳乘风抱拳：“明白。我会加派精干人手，沿途设立暗哨和接力点。另外，雷霆峪外围三十里的监控网已经开始铺设，三日内可成。”

　　“好。”林逸点头，又对苏婉清道：“婉清，坊内账目和与雷霆峪的往来账目，要分开做，但都要做得滴水不漏。尤其涉及令牌采购的部分，每一笔都要有清晰的来源、用途和产出对应。日后若有核查，这便是我们的护身符。”

　　苏婉清郑重应下：“夫君放心，账目之事，我会亲自把关。”

　　“明轩，”林逸看向垂手侍立的年轻管事，“你去准备两份礼物。一份送到杜大人府上，答谢他这些时日的照拂，特别是雷霆峪用地之事。礼物不必太贵重，但要有心意，附上我的一封亲笔信，言明神机坊愿继续为宣州民生、为朝廷效力，请杜大人继续指引。另一份……以私人的名义，送到驿馆，给骆大人留下的那位负责文书交接的随从，就说感谢骆大人指点，些许地方土产，不成敬意。”

　　这既是人情往来，也是姿态表明：不忘地方父母官，尊重朝廷钦差。

　　明轩领命而去。

　　安排完这些，林逸重新坐回书案后，铺开一张信纸，提笔沉吟片刻，开始给北疆郡王赵恒写信。他需要在骆思恭的奏报抵达京城之前，将此事主动、坦诚地向赵恒禀明。信中，他详细描述了骆思恭来访的经过，自己对令牌的理解和慎重态度，并再次表达了效忠郡王、为北疆将士提供精良军械的决心。同时，也委婉提及雷霆峪建设需要更多支持，以及可能面临的新挑战，希望郡王能有所指引。

　　写完信，用火漆封好，交给柳乘风：“用最快最安全的渠道，送往北疆。”

　　做完这一切，书房内暂时安静下来。林逸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骆思恭的来访和这块令牌，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在扩散。他必须提前预判这些涟漪会波及何处，又该如何应对。

　　接下来的几天，宣州城内风平浪静，但暗地里的变化已然开始。

　　杜明远收到林逸的礼物和信后，第二日便派心腹回赠了一些古籍和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并带话勉励林逸“兢兢业业，不负皇恩，亦不忘桑梓”。态度亲切而保有距离，显然也知晓了令牌之事，在重新定位与林逸的关系。

　　骆思恭留下的随从，客气地收下了土产，没有多言，但在离开宣州前，特意去了一趟州衙的案牍库，调阅了与神机坊历年赋税、工匠户籍相关的部分卷宗副本带走。这既是例行公事，也是一种无形的提醒。

　　而神机坊和雷霆峪，则在令牌的“庇护”下，开始以惊人的速度运转起来。一批批上好的闽铁、赣炭，通过漕运和官道，源源不断地运抵宣州，再悄悄转运至落鹰峡。峡谷内，第一座试验性的高炉已经点火，虽然因耐火黏土问题温度未达理想，但产出的铁水质量已远超以往。水力驱动的锻锤日夜轰鸣，将铁胚锻打成合格的甲片、弩机部件。韩石头招募护卫和工匠的动作也加大了力度，不过这次更加谨慎，背景审查更为严格。

　　这一日，林逸正在雷霆峪视察高炉出铁，柳乘风从宣州匆匆赶来，带来了两份情报。

　　“公子，第一份，是沈小姐从江州来的密信。”柳乘风递上一枚小竹筒，“她说，近日江州码头出现几个生面孔，自称是北地皮货商，但谈吐气质不像商人，反而对码头仓库结构和守卫情况颇为留意。她的人暗中跟踪，发现其中一人臂上有未洗净的刺青痕迹，疑似狼头。他们似乎在打听近期大宗‘铁料’‘石炭’的运输情况，特别是与宣州有关的。”

　　狼头余孽！果然开始关注原料动向了！令牌的便利，也引来了恶狼的窥伺。

　　“第二份，”柳乘风脸色更加凝重，“是我们派往扬州的兄弟传回的消息。他们试图追查‘鬼手刘’的下落，发现此人行踪诡秘，极少公开露面，但似乎与扬州卫所有些不清不楚的联系。更重要的是，他们打听到一个传闻——‘云州马市’近期可能有一批‘硬货’要出手，据说是从西边草原弄来的‘好铁’，还有几个手艺非凡但得罪了人的‘匠奴’。时间就在腊月底。”

　　“腊月底……云州马市……好铁……匠奴……”林逸眼中光芒闪动。这或许是一个解决高炉耐火黏土和获取高级匠人的绝佳机会！但风险也同样巨大，云州地近边关，龙蛇混杂，又是“狼头”势力可能活动频繁的区域。

　　他来回踱了几步，决断道：“回信沈小姐，请她继续留意那几个生面孔，必要时可以‘帮’他们得到一些我们想让他们知道的消息。至于云州马市……”他停下脚步，看向北方，“我们需要去一趟。但不是现在。”

　　令牌在手，雷霆峪初建，原料渠道刚刚打通，此刻他不宜也不能远离。但云州的机会不容错过。

　　“柳兄，你亲自挑选几个绝对可靠、精明强干、熟悉北地风俗和江湖规矩的风影卫，扮作贩马或皮货的商队，先行前往云州。任务有二：第一，摸清‘鬼手刘’的底细和‘云州马市’的真实情况，特别是那批‘好铁’和‘匠奴’的来路和卖主。第二，设法与可能对我们有用的边军退役军官、匠人建立联系。记住，只探查，不交易，不惹事，安全第一。一个月后，无论有无收获，必须撤回江州待命。”

　　“是！”柳乘风知道此事重大，立刻应下。

　　林逸望着峡谷中升腾的烟雾和火光，握紧了手中的令牌。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危机四伏，但手中的力量正在一点点凝聚，视野也在一点点拓宽。

　　从宣州到云州，从商贾到军工，从地方到朝堂……他的道路，正随着这枚冰冷令牌的到来，无可逆转地延伸向更广阔、也更凶险的天地。

　　而他能做的，便是在这激流涌动中，握紧方向，锻造雷霆。

　　（第三百八十七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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