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贫民巷里，影子站在我床头

　　城南的贫民巷比窝棚区更拥挤，更暗，像巨兽肠道里一段盘结扭曲的秽物。巷子窄得两人并肩都勉强，头顶是各家胡乱搭出来的竹竿、草席、破布片，遮得几乎不见天光。脚下是常年不见日晒、湿滑黏腻的泥泞，混杂着污水、食物残渣和说不清来源的秽物，踩上去噗嗤作响，气味冲得人脑仁疼。

　　吴三带着他们，像耗子一样在迷宫般的巷道里钻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停在一扇毫不起眼的、用烂木板拼凑的门前。门板歪斜，嵌在一堵明显后来垒砌的、凹凸不平的土坯墙里，与左右低矮破烂的棚屋融为一体。

　　“就这儿。”吴三掏出钥匙——一根磨尖的细铁条，插进门缝拨弄几下，门吱呀一声开了。他示意陈远他们先进，自己和那个一直沉默的汉子守在门口，警惕地扫视了几眼幽暗的巷子，才闪身进来，反手关上门，还用一根粗木棍顶住。

　　屋里比外面更暗。只有高处一个巴掌大的透气孔漏进一点微光，勉强能看清轮廓。是个狭长的单间，纵深很长，宽却只有几步。靠墙铺着厚厚一层干草，算是地铺。墙角有个破陶瓮，一个缺口的瓦盆。最里面堆着些蒙尘的破烂家什和几个空陶罐。空气里有股陈年的霉味和灰尘气，但比起臭水沟边的破院子，至少没有那股直冲脑门的腐臭。

　　“条件差，但安全。”吴三点燃了一小截油脂蜡烛，豆大的火苗跳动，照亮他没什么表情的脸，“这一片住的都是最底层的苦力、逃奴、黑户，互相不打听，官差也懒得进来。左右邻居，左边是个哑巴老篾匠，耳朵还背；右边住着个带孩子的疯寡妇，白天不说话，晚上偶尔哭嚎，没人搭理。你们住这儿，只要不弄出太大动静，没人注意。”

　　阿草抱着已经睡着的丫妹，小心地把她放在干草铺上，盖好那件旧襦裙。老藤靠墙坐下，长长舒了口气，脚上的疼痛让他额头渗出冷汗。

　　陈远环顾四周，【环境融入】的技巧让他本能地评估着这个新环境。只有一个出口，易守难攻，但也容易被堵死。透气孔太小，紧急时难以快速撤离。墙是土坯，不算结实。但正如吴三所说，隐蔽性确实比之前的破院子强，周围环境也更复杂，有利于藏匿和摆脱追踪。

　　“多谢吴大哥。”陈远真心实意地道谢。没有吴三，他们今晚恐怕凶多吉少。

　　“先别谢。”吴三摆摆手，脸色严肃，“人是我引到秦邑的，现在被‘幽瞳’盯上，我也有责任。”他看向陈远，“你杀的那个，身上除了木牌，还有什么？”

　　陈远摇头：“只有木牌、一点贝币和匕首。”

　　吴三沉吟片刻：“‘幽瞳’是‘影刃’手下最隐秘的一支，专司刺杀、盯梢、灭口。他们盯上你，绝不是因为你从矿坑逃出来那么简单。矿坑里死多少苦力，对他们来说跟死蚂蚁没区别。他们找你，必定有更重要的原因。”他的目光落在陈远脸上，带着探究，“陈兄弟，你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他们非要不可的东西？或者，你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

　　陈远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吴大哥觉得是什么？”

　　吴三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笑，那笑意却没到眼底：“算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不打听。但既然‘幽瞳’已经出手，还折了人，这事就没完。他们会像嗅到血腥的鬣狗，不找到你们，不会罢休。这地方也只能暂避一时。”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扔给陈远：“里面是金疮药和安神的药粉，比你之前用的好些。老藤的脚，明天我找个懂外伤的‘黑医’来看看，但能不能保住，看运气。你们先安顿，吃食我会让人送过来。记住，除非我亲自来，或者带这个——”他指了指身边那个一直没说话的汉子，“他叫‘黑石’，是自己人。否则任何人敲门，都别开，别出声。”

　　叫黑石的汉子对陈远点了点头，依旧没说话，只是眼神锐利地扫过屋里每个角落，像是在确认安全。

　　吴三交代完，便和黑石离开了。木门重新关上，屋里只剩下蜡烛噼啪的轻微声响和几人压抑的呼吸。

　　黑暗和寂静重新笼罩下来，带着一种比外面污浊空气更沉重的压力。

　　陈远靠着墙坐下，肋部的疼痛一阵阵袭来。他咬着牙，解开衣服，就着烛光查看。肋下青紫了一大片，被那死士指刀戳中的地方已经肿起，皮肤下渗着血点。他倒出吴三给的金疮药粉，忍着刺痛敷上，又用干净的布条紧紧缠裹。

　　阿草默默烧了点热水，给陈远和老藤都端了一碗。水里放了点吴三给的安神药粉，有股苦涩的味道。老藤喝完，沉沉睡去，他实在太累了。丫妹在睡梦中抽噎了一下，阿草轻轻拍着，哼着模糊的调子。

　　陈远喝了几口水，没有睡意。他掏出那块黑色木牌，就着烛光仔细端详。木牌触手冰凉，非木非石，材质古怪。上面刻着的“幽瞳”符号，线条扭曲诡异，看久了竟让人觉得那图案在微微蠕动，像一只真的眼睛在凝视自己。他连忙移开目光，心头一阵烦躁。

　　这符号，和矿坑石壁上那些诡异的刻痕，有没有关联？影刃标记“畸变点”，又在找玉板，他到底想干什么？

　　陈远又摸出怀里的玉板和时痕珏。玉板温润，在烛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泽，上面的纹路古朴神秘。时痕珏贴着他胸口，传来恒定的温热。刚才搏杀时玉板那一下奇异的震动和温润气息，究竟是巧合，还是它真的有某种……稳定场域、干扰异常的能力？

　　吴三说的“秩序源温养”，是不是就是指这个？

　　他把玉板轻轻贴在肋部伤处。没有明显的热流或治愈感，但那种隐隐的、仿佛能抚平躁动和紊乱的“稳定”感再次出现，虽然极其微弱，却让火辣辣的疼痛似乎缓和了一丝丝。

　　这东西，越来越神秘了。

　　夜深了。蜡烛燃尽最后一滴油脂，噗地熄灭。屋里陷入彻底的黑暗，只有高处透气孔漏进一丝极其微弱的、不知是月光还是远处火光的暗淡微光。

　　陈远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休息，但精神却高度戒备。强化过的听觉捕捉着外面的一切声响：远处隐约的梆子声、不知哪家孩子的夜啼、野狗的吠叫、风吹过破烂棚顶的呜咽……还有近处，左右邻居死寂一片，果然如吴三所说。

　　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在陈远迷迷糊糊，介于睡与醒之间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摩擦声，突然钻进他的耳朵！

　　不是风吹，不是鼠窜。是布料与墙壁或地面摩擦的、极其谨慎的窸窣声！

　　来自……头顶？！

　　陈远瞬间清醒，浑身肌肉绷紧，眼睛在黑暗中睁开，死死盯向声音来源——那高处的透气孔！

　　透气孔外那片暗淡的微光，似乎被什么东西遮挡了一下，变得更暗了。紧接着，一个模糊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轮廓，极其缓慢地、从透气孔边缘“滑”了进来！

　　没有声音，动作轻得像是没有重量。那轮廓细长，像是人形，但姿势诡异，如同壁虎般贴在屋内粗糙的土坯墙壁上，一动不动，似乎在适应黑暗，也在观察屋内。

　　陈远的心跳几乎停止，血液瞬间冲上头顶。是“幽瞳”的杀手！这么快就找来了？！而且是用这种方式潜入！

　　他屏住呼吸，手指悄无声息地摸向身边的短剑剑柄。老藤在熟睡，阿草和丫妹在屋子另一头，中间隔着一段距离。这个潜入者似乎还没发现他，或者优先目标不是他？

　　那贴在墙上的影子，开始极其缓慢地向下移动，目标直指——堆放破烂家什的屋子最里面！那里，放着他们匆忙带出来的、装着贝币和要紧物品的小包袱！

　　他要偷东西？还是找东西？

　　陈远大脑飞速运转。对方潜行技巧高超，自己肋部有伤，行动不便，硬拼未必能速胜，一旦惊动对方，搏杀声很可能引来同伙，或者伤及阿草他们。

　　必须一击致命，或者……吓走他。

　　陈远轻轻吸了口气，在黑暗中，用尽全力模仿之前在胡家“看宅子”时，那种刻意压低的、带着几分神秘和空洞的语调，朝着那影子的方向，缓缓地、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阴魂不散……窥伺者……‘幽瞳’之蚀……反噬自身……”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屋里，清晰得可怕，带着一种仿佛来自幽冥的寒意。

　　那贴在墙上的影子猛地一僵！动作瞬间停止，像是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墙上！

　　陈远甚至能感觉到，那双在黑暗中必定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正惊疑不定地扫视过来，试图在黑暗中锁定声音的来源，判断说话者的位置和状态。

　　陈远继续用那种语调，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与某种看不见的存在对话：“梁上鼠窃……水中影戏……徒劳无功……‘源’自有主……”

　　他故意提到“梁上鼠”（胡家蝙蝠）、“水中影”（可能暗示对方潜入行径），并用上了“源”这个吴三提过、可能对方也知晓的字眼，增加话语的迷惑性和威慑力。

　　那影子贴在墙上，一动不动，似乎在剧烈挣扎。是继续执行任务，还是撤退？这个屋里，难道真有能看破他行藏、甚至知晓他们内部代号的“高人”？

　　陈远不给对方思考的时间，猛地咳嗽起来，声音嘶哑，仿佛重伤未愈，却更添几分诡异：“咳咳……既来……何必藏头露尾……‘影刃’派你们这群魑魅……就这点能耐？”

　　他直接点出了“影刃”！这是冒险，但也是逼迫对方做出反应。

　　果然，那影子彻底动摇了！他不再犹豫，身形猛地向上一窜，如同鬼魅般缩回透气孔，速度快得惊人，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透气孔外那片微光，似乎轻轻晃动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原状。

　　走了？

　　陈远不敢放松，依旧屏息凝神，短剑紧握，听觉全力捕捉着屋顶和外面的动静。

　　过了足足一刻钟，再没有任何异常声响。外面贫民巷的夜，依旧被各种细微的噪音填充，仿佛刚才那惊魂一刻从未发生。

　　陈远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肋部的伤口因为刚才的紧张和微微动作，又渗出血来，刺痛更甚。

　　他靠着墙，微微喘息。刚才那一番装神弄鬼，纯粹是急中生智的赌博。赌的是对方做贼心虚，赌的是“幽瞳”杀手对未知和神秘事物的本能忌惮，赌的是“影刃”、“源”这些关键词能触动他们敏感的神经。

　　幸好，赌赢了。暂时吓退了对方。

　　但这也意味着，他们的藏身地点，很可能已经暴露了。至少，对方知道了大致方位。刚才那杀手是来确认？还是想偷取玉板之类的东西？

　　吴三说的“暂避一时”，恐怕比想象中更短暂。

　　陈远在黑暗中，看向透气孔的方向。那里一片黑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他知道，影子已经来过。就站在他们头顶，像悬在脖颈上的冰冷刀刃。

　　而更让他心头发寒的是——刚才那杀手潜入时，他怀里的玉板和时痕珏，竟然没有任何预警或异动。

　　是它们“失灵”了？还是……来的根本不是“异常”，而是纯粹的、技艺高超的“人”？

　　影刃手下，竟然有如此可怕的潜行高手。

　　秦邑的夜，更深了。在这贫民巷的最深处，黑暗仿佛有了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

　　守夜，才刚刚开始。

　　（第138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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