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孤舰的抉择

　　爆炸的余威在真空里无声蔓延，“磐石号”的残骸如破碎的枯叶，在星空中缓慢旋转。金属碎片裹挟着灼热气浪四散，像垂死者滚落的泪滴。舰桥内一片狼藉，应急红灯在浓烟中投下斑驳血影，半数主控屏幕漆黑死寂，余下的则疯狂闪烁着错误代码，刺耳的过载警报被船体震颤掐断，只剩断断续续的电流嘶鸣。

　　雷毅从断裂的舰长椅上艰难撑起，左臂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一截扭曲的管线穿透深蓝色制服，深深嵌进肌肉，温热的血液顺着管线纹路渗出。他咬紧牙关，右手猛地攥住管线末端，狠狠一拔，鲜血在失重环境中瞬间凝成串状血珠，漂浮在半空，触目惊心。

　　“伤亡报告。”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肺部灼烧的痛感。

　　莱娜从倾倒的通讯台旁爬起，额角的伤口不断渗血，糊住半边眉眼。她抹了把脸，指尖沾满猩红，声音发颤却异常清晰：“左舷全毁，B至F舱段彻底失压。确认阵亡……八十四人。重伤二十七名，剩余人员均有不同程度轻伤，医疗室快撑不住了。”

　　八十四。雷毅缓缓闭上眼，胸腔里翻涌着窒息般的沉重。那些鲜活的面孔在脑海中飞速闪过：刚满十八岁的轮机学徒小林，总在休息时躲在角落画星空图，说要把瓦兰星域的星光都画下来；老炮手马科夫，还有三个月就服役期满，念叨着要回瓦兰教儿子开农机，再也不碰枪炮；医疗官李医生，总抱怨药品短缺，却每次都把最后一支镇痛剂推给伤员，自己啃压缩干粮硬扛……他们都是瓦兰的孩子，都是他要护着的人。

　　“动力系统怎么样？”他睁开眼，目光扫过残破的控制台，语气强压着翻涌的情绪。

　　凯尔的声音从损毁的战术台方向传来，他正徒手扒开变形的金属面板，指尖被划破也浑然不觉：“只剩两具推进器还能运转，输出功率不足百分之十五，连正常机动都勉强。护盾彻底归零，武器系统全废——主炮塔炸成了碎片，导弹发射井被贯穿，就剩两门近防炮还能勉强开火。”

　　雷毅望向观察窗，星海早已被战争染成血色：爆炸的火光撕裂黑暗，能量光束的轨迹纵横交错，舰船残骸燃烧的余烬漂浮蔓延。联盟舰队依旧混乱不堪，但“磐石号”用半船人命换来的那几秒，终究让“星耀号”完成了致命规避。

　　旗舰还活着。

　　可它依旧是待宰的靶子。

　　远处，“深渊号”庞大的黑色舰体缓缓调整姿态，舰首主炮再次亮起幽紫色光芒，那光芒在雷毅瞳孔中投射出冰冷的倒影，像死神的眼眸在缓缓眨动，锁定了下一个猎物。

　　“它在重新锁定目标！”凯尔嘶声喊道，手指死死点在战术面板上，“还是‘星耀号’！”

　　面板上滚动的数据冰冷而残酷：“星耀号”B7区域虽避开直接命中，护盾发生器却因过载彻底崩溃，修复至少需要五分钟；而“深渊号”主炮充能倒计时，正清晰地跳动着——一百二十秒。

　　只剩两分钟。

　　两分钟后，失去护盾庇护的“星耀号”，会像纸船被巨浪撕碎。旗舰一沉，联盟指挥系统将彻底瓦解，残存舰船会沦为无头苍蝇，被“深渊号”及其护卫舰队逐一猎杀，片甲不留。

　　公共通讯频道里，混乱的呼喊断断续续传来，裹挟着恐慌与绝望：

　　“‘炽天使号’！请求掩护！我们的护盾快撑不住了——”

　　“谁来引开那三艘巡洋舰？我们引擎中弹，动弹不得！”

　　“医疗舰‘生命线号’彻底失能，坐标已发送，请求紧急救援……”

　　各自为战，互相推诿，恐慌像瘟疫般蔓延。曾经的联盟，早已在生死关头碎成一盘散沙。

　　雷毅的目光落在战术星图上，代表“磐石号”的光点黯淡得几乎要融入背景，如同风中残烛；友军舰船的光点杂乱无章，或逃或冲，或困于火力网；唯有代表“深渊号”的红色光点稳如泰山，一道致命的射击线已然延伸，死死锁定“星耀号”。

　　四十年前的记忆突然涌上心头。那时他还是个青涩少尉，那场战役与今日何其相似——联盟舰队大胜后放松警惕，遭敌方突袭，旗舰沦为首要目标。当时他的第一任舰长，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瓦兰人，做出了一个震惊全舰的决定。

　　“孩子，”老舰长在舰船自爆前的最后一刻，拍着他的肩膀说，“有些时候，我们拼尽全力不是为了赢，而是为了让后来人，有机会赢。”

　　那艘船义无反顾冲向敌方母舰引擎阵列，用自爆炸开一道缺口。旗舰得以幸存，联盟最终反败为胜，可老舰长和船上一百九十六名船员，永远留在了那片星海，化作了瓦兰星域的点点星光。

　　雷毅深吸一口气，浓烟呛入肺部，引发剧烈咳嗽，带血的唾沫溅在控制台上，与斑驳的血珠融为一体。他缓缓站直身体，残破的制服挡不住挺拔的脊梁，眼中已然没了迷茫，只剩决绝。

　　“计算航线。”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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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莱娜和凯尔同时抬头，眼中满是惊愕。

　　“长官？”

　　“计算抵达‘深渊号’引擎核心区的最短航线。”雷毅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启动剩余两具推进器，最大功率输出。”

　　舰桥瞬间死寂。只有远处的爆炸声透过船体传来，沉闷如丧钟，敲在每个人心上。

　　所有人都懂这个命令的含义。

　　如今的“磐石号”，早已失去有效攻击能力。主炮损毁，导弹耗尽，能量武器离线，连机动都异常艰难——百分之十五的推进功率，在太空战中慢得像蜗牛。可它终究是一艘战舰，有质量，有速度，有足以同归于尽的动能。

　　“撞击……”莱娜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眼中却没有退缩，只有了然。

　　“是。”雷毅点头，目光扫过两人，“我们撞向它的引擎核心区。就算不能彻底摧毁，也要破坏其主炮充能，为‘星耀号’争取修复时间。”

　　“成功率不足百分之五。”凯尔快速敲击键盘，声音带着难以控制的颤抖，“‘深渊号’周围有密集近防系统，我们速度太慢，大概率会被拦截。就算突破火力网，撞击角度稍有偏差，也只是徒劳……”

　　“足够了。”雷毅打断他，语气平静却铿锵，“百分之五的机会，就值得我们试一试。”

　　他看向眼前的船员，看向舰桥外那些坚守岗位的同胞：莱娜，从军校毕业就扎根“磐石号”，八年里拒绝了多次晋升机会，始终不离不弃；凯尔，天生的战术天才，本可在大文明舰队大展拳脚，却甘愿留在瓦兰这支边缘舰队；还有那些幸存的船员，他们来自瓦兰的各个角落，平凡却坚韧。

　　“这不是命令。”雷毅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温柔，却愈发坚定，“是我作为舰长的请求。任何人不想参与，现在可以前往完好的逃生舱。我会签署命令，认定你们因战负伤撤离，绝不算逃兵。”

　　没有人移动。

　　凯尔第一个坐回战术台，指尖翻飞间，破损的键盘发出急促的敲击声：“最佳撞击航线计算中！需避开三处友军交战区，预计九十六秒后进入‘深渊号’近防火力范围！”

　　莱娜抬手抹掉眼角的湿意，快速调整能源分配，声音清亮：“关闭所有非必要系统，包括部分生命维持——仅保留舰桥和轮机舱最低供氧，所有能量全部输送至推进器！另外，建议设置自毁程序，撞击后三秒引爆反应堆残余能量，最大化破坏效果！”

　　“同意。”雷毅点头，目光落在通讯器上。

　　命令通过仅存的内部通讯线路，传遍“磐石号”每一个角落。没有激昂的演说，没有悲壮的誓言，只有平静的告知与坚定的回应，每一句话都承载着瓦兰人的尊严。

　　“轮机舱收到！正在超载推进器，预计可坚持八十秒！”

　　“武器控制台收到！近防炮已就绪，全力清除拦截弹！”

　　“医疗室收到……伤员已全部固定。李医生说，她陪着伤员，绝不撤离。”

　　最后一句传来时，雷毅的心脏猛地一缩。李医生本有机会逃生，却选择与无法移动的伤员共进退。这就是瓦兰人，平凡却有骨血，弱小却有担当。

　　他看向莱娜，轻声道：“你也该……”

　　“我的岗位在舰长身边。”莱娜打断他，露出一个带血的笑容，眼底满是坚定，“从军校第一天起，教官就告诉我们，副官的职责，是与舰长共存亡。”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在凌迟。“深渊号”主炮的紫光越来越亮，如同即将爆发的邪恶恒星，将整片星海染成死寂的紫色。

　　“磐石号”的推进器喷射出最后的火焰，淡蓝色的尾焰在黑暗中格外耀眼。这艘伤痕累累的老船缓缓动了起来，速度缓慢，姿态笨拙，却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像一位身负重伤却挺直脊梁的老兵，朝着最终的战场，一步步走去。

　　雷毅重新坐回舰长椅，抬手整理了一下残破的制服，指尖摩挲着领口那三颗黯淡的银星——那是瓦兰军人的荣耀，是他一生的信仰。他接通全舰广播，声音透过线路，传到每一个坚守岗位的船员耳中。

　　“全体船员，我是舰长雷毅。”

　　“我们即将执行最后一次任务，目标——‘深渊号’引擎核心区。”

　　“我知道，这个决定，会让很多人再也回不了家，见不到亲人，看不到瓦兰星域的星光。所有后果，由我一人承担。”

　　他停顿片刻，声音微微颤抖，却很快恢复坚定，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可我更清楚，若我们退缩，‘星耀号’将在四十三秒后被摧毁，联盟舰队会彻底崩溃。下一个被毁灭的，会是我们的家园，瓦兰星域的每一颗星球，每一个同胞。”

　　“有人说，我们只是小文明，船旧人少，没必要为联盟牺牲。我们本可以逃跑，苟活一时。”

　　“但四十年前，我的老舰长告诉过我：在星空中，没有大文明与小文明的区别，只有活着的文明，和死去的文明。今天我们看着盟友覆灭而不作为，明天就没人会在瓦兰危难时伸出援手。”

　　推进器的震颤透过甲板传来，船速在缓慢提升，每一次震动都像是这艘老船的心跳，坚韧而有力。

　　“瓦兰人或许弱小，或许贫穷，或许在大文明眼中微不足道。但我们有尊严，有誓言，有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信仰。”雷毅的目光望向“深渊号”的方向，眼中满是决绝，“所以这最后一次行动，不是命令，是请求。我请求你们，和我一起，为‘星耀号’争取那几分钟；我请求你们，和我一起，给联盟留一丝重整旗鼓的机会；我请求你们，和我一起，证明瓦兰人的血是热的，脊梁是直的！”

　　“若这是终点，便让终点有尊严；若这是牺牲，便让牺牲有意义！”

　　“全舰，准备撞击！”

　　短暂的沉默后，各个舱段的回应陆续传来，声音不多，却每一个都清晰坚定，汇聚成最动人的誓言：

　　“轮机舱准备完毕！”

　　“武器控制台准备完毕！”

　　“医疗室……准备完毕！”

　　凯尔盯着战术面板，声音紧绷：“航向锁定！预计撞击时间：二十七秒后！”

　　“深渊号”似乎察觉到了这艘残破小船的威胁，几门副炮迅速调转方向，能量光束带着致命的呼啸，朝着“磐石号”射来。近防系统同时启动，密集的拦截导弹如同蜂群般涌来，将前路彻底封锁。

　　“近防炮开火！”莱娜厉声下令。

　　两门近防炮立刻轰鸣，精准点射每一枚靠近的导弹。爆炸声在船体周围接连响起，火光映亮了舰桥。可导弹数量太多，漏网之鱼接二连三地击中船体，每一次撞击都让整艘船剧烈震颤，装甲板像纸片般翻飞，管线爆开，火焰在破损舱段中燃烧，在失重环境下凝成诡异的火球。

　　船身千疮百孔，多处舱段彻底报废，可“磐石号”依旧在前进，像一柄迟钝却沉重的战锤，朝着黑色巨兽的心脏，义无反顾地砸去。

　　“深渊号”主炮充能：百分之八十九。

　　“磐石号”距离目标：十五公里。

　　十公里。

　　五公里。

　　近防火力愈发密集，船体破损程度不断加剧，推进器的尾焰开始忽明忽暗，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可船上的每一个人，都没有放弃，坚守着自己的岗位，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推着这艘老船，冲向最终的目标。

　　雷毅盯着观察窗外，“深渊号”的舰体越来越近，巨大的引擎喷射口发出幽蓝色光芒，那是跃迁引擎在预热——它打算摧毁“星耀号”后，立刻奔赴下一个战场，继续屠杀。

　　“绝不允许。”雷毅低声道，眼中燃起决绝的火焰。

　　最后一公里。

　　雷毅调整航向，将船头对准“深渊号”右舷最大的引擎喷射口——那是整个推进系统的核心节点，一旦被破坏，“深渊号”将至少失去百分之四十的动力，主炮充能必然中断。

　　“全舰，冲击准备！”雷毅的声音平静却有力。

　　他最后扫了一眼战术面板：“深渊号”主炮充能：百分之九十六；“星耀号”护盾修复进度：百分之三十七。

　　时间不够了。

　　但，足够了。

　　“为了瓦兰。”雷毅轻声呢喃，指尖按下推进器全功率输出的指令。

　　“磐石号”残破的船体爆发出最后的怒吼，推进器尾焰暴涨三倍，如同濒死巨兽的最后咆哮，朝着那片幽蓝色光芒，猛冲而去。

　　撞击发生前的最后一秒，雷毅接通联盟公共频道，声音透过电波，传遍整片战场，带着瓦兰人的尊严与决绝：

　　“告诉‘星耀号’……别浪费这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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