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章 一文钱诛心

　　净远的手在抖，那张黄纸在他手里像是一团鬼火，灼烧着他的指尖，也灼烧着他二十多年来的清修苦学。

　　他看着纸上那鬼画符一样的图案，歪歪扭扭，既不像道家的符，也不像佛家的咒，更像是一个顽童无聊之下的涂鸦。可就是这么一个东西，现在被冠以“开光往生符”的名号，还要由他这个佛门弟子来批量绘制。

　　这哪里是开光，这分明是给自己的修行蒙上了一层洗不掉的污垢。

　　“掌柜的！”净远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上前一步，几乎要跪在柜台前，“万万不可啊！此乃妄语，是欺瞒世人之举！若是被人拆穿，客栈声誉毁于一旦不说，光是这份因果，贫僧……贫僧担待不起啊！”

　　唐不二从鼻孔里发出一声轻哼，他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凉茶，呷了一口，才掀起眼皮看了净远一眼。

　　“因果？”他用手指弹了弹柜台，“你每天在后院挑水劈柴，念的是哪门子的经？你每天吃的白面馒头，是佛祖从西天扔给你的，还是老周从面缸里舀出来的？”

　　净远被问得一噎，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佛祖管不管你冬天有没有棉衣穿，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要是不画，这个冬天，你就只有身上这件单衣。”唐不二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文钱一张，画坏了不算。你一天画一百张，就能吃上肉。画二百张，就能换件新僧袍。你自己选。”

　　这番话，没有半点道理可讲，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直接捅进了现实最不堪的地方。

　　净远彻底愣住了，他看着唐不二那张胖脸，第一次感觉，眼前这个人，比他想象过的任何妖魔，都要可怕。妖魔要你的命，而他，要诛你的心。

　　旁边一直没捞到好处的阿七，眼珠子都快红了。他看净远还在那儿“佛法”“因果”地纠结，急得抓耳挠腮。这可是白花花的银子，这秃驴居然还往外推！

　　“掌柜的！别找他！”阿七一个箭步冲上来，挤开净远，满脸谄媚的笑容，“他不会画，我会画啊！别说这鬼画符了，您就是要个龙，要个凤，我也能给您画出来！我便宜，不要一文钱，我半文钱就干！”

　　为了抢到这笔生意，他甚至开始贬低自己：“不！半文钱太贵了！三张一文钱！掌柜的，您看我这手艺，保管比这秃……比净远大师画得好！”

　　唐不二斜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嫌弃：“你画的？你画的符，是能让人死不瞑目，还是能让人从棺材里爬出来？”

　　“……”阿七的笑容僵在脸上。

　　“这叫‘专业对口’。”唐不二敲了敲桌子，重新看向净远，“他是和尚，他画出来的东西，别人才信。你是个什么？跑堂的。你画出来的东西，是能让人拉肚子，还是能让人上错菜？”

　　一番话，把阿七和净远同时说得哑口无言。一个是因为被戳穿了本质，另一个，则是因为自己的“本质”被当成了一种商业工具，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荒诞和悲凉。

　　角落里，张子墨手中的《礼记》早已滑落在地。他脸色苍白，浑身都在发抖。他听着这一切，感觉自己毕生所学的圣贤之道，在这个小小的客栈里，被一把算盘彻底颠覆，敲击得粉碎。

　　子不语怪力乱神……

　　可眼前这个胖子，他哪里是在谈论鬼神，他分明是在用鬼神做生意！他将人心最深处的敬畏与恐惧，明码标价，变成了一门可以讨价还价的买卖。

　　这比怪力乱神，要恐怖千百倍。

　　张子墨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感觉，自己不是在一家客栈里当账房，而是身处一个巨大漩涡的中心，这漩涡，正将他所珍视的一切，都搅进去，碾成齑粉。

　　最终，在“一文钱”和“单衣过冬”的巨大压力下，净远屈服了。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那张鬼画符，回到自己的角落，铺开黄纸，研好了墨。他提笔的手，依旧在抖。落下的第一笔，像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那不是在画符，那是在给自己曾经坚定不移的信仰，画上一道决绝的休止符。

　　阿七看着净远那边已经开始“量产”，急得不行，在唐不二面前转来转去，搓着手，想着自己能从哪个环节里分一杯羹。

　　“掌柜的，那……那符纸，我去买！城南王记纸铺，我跟他熟，能便宜两文钱！”

　　“掌柜的，那墨，我去磨！保证磨得又黑又亮，大师画起来顺手！”

　　“掌柜的……”

　　唐不二被他吵得头疼，挥了挥手，像是打发一只苍蝇：“行了，以后这‘往生符’的销售，归你管。卖出去一张，提成……半文。”

　　“好嘞！”阿七瞬间满血复活，眼睛里闪烁着的全是铜板的光芒。他立刻跑到净远身边，也不嫌弃人家是“秃驴”了，一口一个“大师”叫得比谁都亲热。

　　“大师，您慢点画，注意身体，别累着。”

　　“大师，喝口水，我给您捏捏肩。”

　　“大师，您这笔走龙蛇，力透纸背，简直是神来之笔啊！这符，一看就有大法力！”

　　净远充耳不闻，只是面无表情地，一张又一张地复制着那罪恶的源头。

　　整个客栈，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和谐之中。

　　一个贪财的老板，一个被逼良为僧的和尚，一个打了鸡血的销售，和一个怀疑人生的账房。厨房里，还有个永远沉默，但刀声越来越沉重的大厨。

　　就在这时，客栈的门被人“砰”的一声从外面撞开。

　　李二狗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他脸上混杂着恐惧和极度的兴奋，声音都变了调。

　　“掌……掌柜的！王……王大哥让我回来报信！”他扶着门框，大口喘着气，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成……成了！全成了！”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棺材铺那条街，现在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那些老板都快把自家的门槛给哭湿了！”

　　“城西！城西鲁木匠的铺子，现在……现在被堵得里三层外三层！全是拿着银子去求‘开运棺’的！去晚了都排不上号！鲁老头都快被人当活神仙给供起来了！”

　　李二狗咽了口唾沫，用一种看神明般的眼神，望向柜台后那个懒洋洋的胖子。

　　“最……最邪门的是，刚才衙门里的孙捕头，他老娘昨天没了，他也……他也挤在人群里，塞了二十两银子的订金，就为了求一口‘向阳木’的棺材！”

　　这话一出，满堂皆惊。

　　连官府的人，都信了这套说辞？

　　阿七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堆积如山的铜板。

　　张子墨的身子晃了晃，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他喃喃自语：“疯了……都疯了……这个世界疯了……”

　　只有唐不二，他依旧趴在柜台上，像是没睡醒一样，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问了一句。

　　“那姓鲁的，分账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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