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5章 说懵读书人

　　客栈的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和晚风的凉意。

　　大堂里，杯盘狼藉，空气中还弥漫着酒肉的香气和十几个棺材铺老板留下的丧气。

　　那堆被凑出来的九两八钱碎银子，还孤零零地躺在柜台上，在油灯下反射着斑驳的光。

　　死一样的寂静中，阿七“嗝”的一声，打了个响亮的饱嗝，一股红烧肘子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

　　这声饱嗝像是个信号，客栈里凝固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

　　“掌柜的，您真是……真是我的活菩萨！”阿七一溜烟跑到柜台前，看着那堆碎银子，眼睛亮的像饿了三天的狼，“这比咱们辛辛苦苦开一天店挣得还多！就动动嘴皮子，吃顿饭，钱就自己送上门了！”

　　唐不二没理他，只是慢条斯理地走回柜台后，拿起一块抹布，将那堆碎银子小心翼翼地扫到自己面前，然后像个守财奴一样，一枚一枚地往钱箱里捡。他捡得很认真，仿佛在进行什么神圣的仪式。

　　王麻子还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本空白的账本，整个人像是还没从“王总管”的角色里抽离出来。他看着唐不二的背影，喉结滚动了一下，向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开口：“掌柜的，那……那明天的章程，是不是就按我今天说的办？还有那合同文书……”

　　“嗯，”唐不二头也没抬，从鼻子里应了一声，“你现在是总管，这点小事自己看着办。账记清楚就行，月底我查账。要是少了一文钱……”

　　他没说下去，但王麻子却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连忙点头哈腰：“掌柜的放心！我王麻子就是把自己的肉割了，也绝不敢动账本上一文钱！”

　　说完，他抱着那本比自己命根子还重要的账本，和李二狗、铁头退到一旁，三人凑在一起，对着那本空白的账本，开始研究怎么画出最专业的表格，商量着明天如何以“市场部总管”的身份去巡视自己的“加盟店”。那股子兴奋劲，比当年第一次抢到地盘时还要足。

　　“荒唐！简直是荒唐透顶！”

　　一声压抑着怒火的低吼，打破了这分赃后的其乐融融。

　　张子墨再也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几步冲到柜台前，双目赤红，指着唐不二，嘴唇都在发抖。“唐不二！你……你这么做，和强盗有什么区别！你把人家的祖业家产，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巧取豪夺，还设下鸿门宴，敲骨吸髓！你的良心呢？圣人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这算什么道？歪门邪道！”

　　他胸膛剧烈起伏，读了半辈子的圣贤书，让他此刻出离了愤怒。

　　唐不二终于将最后一枚铜钱扔进了钱箱，发出“当啷”一声脆响。他满意地盖上钱箱，用胖乎乎的手拍了拍，这才抬起眼皮，看向气得快要厥过去的张子墨。

　　他没有生气，甚至连表情都没什么变化，只是很平静地问了一句：“子墨，我问你，以前棺材铺那条街，是谁说了算？”

　　张子墨一愣：“自然是他们自己……”

　　“错。”唐不二打断他，“他们每家每户，每个月都要交三两银子的‘平安钱’，对不对？”

　　张子墨皱眉：“那……那是黑道行径，自当别论。”

　　“有什么别论？”唐不二撇撇嘴，“收了钱，除了让他们挂个牌子，还管过他们什么？木料好不好，他们管吗？手艺精不精，他们管吗？价格乱不乱，他们管吗？他们只管收钱。谁不交，就砸谁的铺子，断谁的手脚。”

　　他顿了顿，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王麻子那边：“现在，我接手了。我定规矩，让他们用好料，比手艺，还帮他们把价格抬了上去，打出了‘开运棺’的名头。以前他们一个月累死累活，除去孝敬，也就赚个五六两银子。现在跟着我，就算只拿三成，生意好了十倍，他们赚得比以前只多不少。你说，哪个更像强盗？”

　　张子墨张着嘴，哑口无言。他发现自己的道理，在唐不二这套逻辑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唐不二又问：“以前城里死了人，家属去买棺材，是不是得挨家挨户地问，还得提防店家用烂木头以次充好？”

　　张子墨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现在呢？”唐不二摊开手，“全城都知道，要买好棺材，就去‘鲁班记’，明码标价，童叟无欺，还送大师开光的‘往生符’。你说，这对那些死了亲人的百姓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可……可那‘开运’是假的！‘往生符’也是假的！”张子墨找到了反击的突破口。

　　“哦？”唐不二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你怎么知道是假的？吴捕头的老娘用了，吴捕头就能心安。李员外的爹用了，李员外就能睡个好觉。他们花钱，买的是个心安理得，是个孝子贤孙的好名声。我卖给他们的，也正是这个。你情我愿的买卖，怎么能叫骗？”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张子墨气得浑身发抖。

　　“子墨啊，”唐不二忽然叹了口气，语气变得像个循循善诱的长者，“你读的书太多，把脑子读傻了。这世上的道理，不是写在书上的，是写在人心里的。人心要什么，你就给他们什么，这就是最大的道理。”

　　说完，他不再理会石化当场的张子墨，对着阿七挥了挥手：“愣着干嘛？还不收拾桌子？想让这味道熏一晚上？”

　　“好嘞！”阿七应了一声，兴高采烈地开始收拾碗筷，嘴里还哼着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小曲。

　　张子墨失魂落魄地退回自己的角落，一屁股坐下，抱着脑袋，感觉整个天都塌了。他毕生建立的信念，被唐不二用最粗俗的市井逻辑，拆解得七零八落。

　　就在他陷入自我怀疑的深渊时，旁边的净远忽然凑了过来，双手合十，神情悲悯。

　　“阿弥陀佛。张施主，你又着相了。”

　　张子墨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着他。

　　净远宝相庄严，低声开示：“掌柜的刚才那番话，暗合佛理，乃是无上妙法，你可听懂了？”

　　张子墨：“……”

　　净远继续道：“掌柜的所为，看似巧取豪夺，实则是在‘破执’！那些棺材铺老板，执着于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不思进取，此为‘我执’。掌柜的以雷霆手段，破了他们的‘我执’，将他们从业火中解救出来，此为大慈悲！”

　　“至于那‘开运符’的真假，更是禅机重重。佛曰，信则有，不信则无。信者，心中自有佛。符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掌柜的卖的不是符，是‘信’！是以一张黄纸为舟，渡世人离苦海，登彼岸！此为大智慧！”

　　张子墨看着净远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听着他那套圆融自洽的歪理，终于，他两眼一翻，再也支撑不住，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幸好净远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口中还念念有词：“善哉善哉，张施主这是听了贫僧的妙法，醍醐灌顶，顿悟了啊！”

　　客栈里又恢复了平静。

　　老周不知何时已经从厨房出来，默默地帮着阿七收拾残局。王麻子三人还在角落里对着账本兴奋地比比划划。净远正掐着张子墨的人中，试图让他从“顿悟”中醒来。

　　唐不二则靠在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一枚银元宝，眯着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谁也没有注意到，当客栈大门再次被晚风吹开一道缝隙时，门口的灯笼轻轻晃动，光影摇曳间，一个身穿黑衣，头戴斗笠，腰间挂着一柄狭长弯刀的身影，在街角一闪而逝。

　　那身影停留的方向，正对着有间客栈的牌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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