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6章 一根羽毛

　　夜风从门缝里挤进来，吹得灯火一阵摇曳，将柜台上那堆散碎银子照得忽明忽暗。

　　张子墨悠悠转醒，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净远那张凑得极近的，充满了慈悲与智慧的脸。

　　“阿弥陀佛，张施主，你终于从顿悟中醒来了。”净远的声音里满是欣慰。

　　张子墨脑子嗡的一声，他撑着身子坐起来，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顿悟？他刚才明明是……是气血攻心！

　　“我……”他张了张嘴，想说“我没悟”，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跟一个把敲诈勒索当成普度众生的和尚，还有什么道理可讲？

　　净远见他神情迷茫，以为他慧根未稳，便循循善诱地开解：“张施主不必困惑。所谓‘道’，并非一成不变。掌柜的所行之道，看似离经叛道，实则已臻化境。他以利为刀，斩断的是世人痴妄；以贪为舟，渡的是人心苦海。你今日能亲见此等红尘妙法，乃是三生有幸啊。”

　　张子墨听得眼皮直抽搐，他捂着胸口，感觉好不容易顺下去的那口气，又顶了上来。他扭过头，不想再看净远那张写满了“你快悟了”的脸。

　　客栈的另一头，王麻子正襟危坐，将那本崭新的账本郑重地放在桌上，对面是李二狗和铁头。他清了清嗓子，学着唐不二的腔调，沉声道：“现在，开个短会。”

　　李二狗和铁头立马挺直了腰板，神情肃穆，像是在听军令。

　　“从明天起，咱们‘鲁班记开运坊市场部’就算正式成立了。”王麻子用手指点了点桌面，“咱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没章法，没规矩。咱们现在是正经生意人。”

　　他看向铁头：“铁头，你力气大，眼神好。以后你就是咱们的‘品控总管’。每天去各家‘加盟店’巡视，但凡发现谁敢用朽木、烂木头充数，砸了他们的招牌，不用跟我客气。”

　　铁头瓮声瓮气地应道：“明白。”他捏了捏拳头，骨节发出咔吧咔吧的脆响，脸上露出了一个憨厚又吓人的笑容。

　　王麻子又转向李二狗：“二狗，你腿脚快，脑子灵。以后你就是‘外联总管’。负责跟各家店铺老板沟通，收每月的‘品牌维护费’和‘品相认证费’。记住了，咱们是去收钱，不是去要饭。腰杆要挺直，态度要和善，话要说得漂亮。要让他们觉得，交钱给咱们，是他们的荣幸。”

　　李二狗听得连连点头，脸上放光，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穿着绸缎，摇着折扇，在棺材铺街上指点江山的模样。

　　“至于我，”王麻子拍了拍胸口，脸上满是前所未有的责任感，“我负责总揽全局，跟进账目。咱们三个，以后就是有间客栈的铁三角！是掌柜的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

　　角落里，阿七正蹲在地上，就着灯光，一遍又一遍地数着他那二百文赏钱。他把铜钱码成一摞，又摊开，再码成一摞，乐此不疲。钱虽然不多，但这是他凭本事挣来的，意义非凡。

　　他数完了钱，又凑到柜台边，看着唐不二正用一块鹿皮，慢悠悠地擦拭着一锭五两的银元宝，擦得那银子油光锃亮，能照出人影。

　　“掌柜的，”阿七压低声音，一脸神秘，“咱们现在生意做这么大，是不是该考虑一下安保问题了？”

　　唐不二眼皮都没抬：“有王麻子他们，还不够？”

　　“那不一样！”阿七说得头头是道，“他们那是对外，咱们得有对内的！您想啊，咱们客栈现在就是个聚宝盆，万一有那不开眼的贼溜进来怎么办？依我看，咱们得养条狗！要那种最凶的大狼狗，往门口一拴，谁还敢乱闯？”

　　唐不二擦银子的动作停了停，他抬起头，斜了阿七一眼：“养狗？你知道现在一斤猪下水多少钱吗？你知道一条成年狼狗一天要吃多少吗？那点利润，还不够它塞牙缝的。”

　　他把擦得锃亮的银元宝放回钱箱，又懒洋洋地补了一句：“再说了，养狗哪有养人划算。狗还要喂，你又不吃肉。”

　　阿七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敢情在掌柜的眼里，自己的作用就跟看门狗一样，还是个不用喂食的。

　　就在这时，一阵夜风吹过，客栈那扇虚掩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一条更大的缝隙。一股凉气卷了进来，吹得桌上的油灯火苗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客栈里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朝门口看去。

　　门外，是沉沉的夜色和空无一人的街道。

　　“谁啊？大半夜不睡觉……”阿七嘟囔着，正要过去关门。

　　“等等。”

　　唐不二的声音忽然响起，不轻，却让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他的声音里没有了平日的慵懒，多了一丝说不清的意味。

　　他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慢吞吞地走到门口。客栈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王麻子三人停止了会议，张子墨停止了唉声叹气，连净远都停止了打坐。

　　唐不二没有走出去，只是站在门内，目光落在了门框上。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那饱经风霜的木质门框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乌黑的渡鸦羽毛，被一根最普通不过的铁钉，死死地钉在了木头里。羽毛的根部，还带着一丝暗红，像是干涸的血迹。

　　这东西出现得无声无息，透着一股子邪性。

　　阿七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是什么玩意儿？谁这么缺德？”

　　王麻子和铁头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们混迹江湖多年，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善意的玩笑。这是一种标记，一种挑衅。

　　只有唐不二，他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那双总是眯着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些。他伸出两根胖乎乎的手指，轻描淡写地将那根铁钉连同羽毛一起拔了出来。

　　铁钉很长，入木三分，他拔出来的时候，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将羽毛和钉子放在掌心端详了片刻，那眼神，深得像一口古井，让旁边的人看不出任何情绪。

　　“掌柜的，这是不是……”王麻子凑上来，压低声音，脸上带着几分狠厉，“是哪条道上的朋友划下的道儿？要不要我带兄弟们去查查？”

　　唐不二没说话，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又恢复了平日里那种贪财又市侩的模样，他把铁钉随手扔在地上，用脚尖碾了碾，然后将那枚乌鸦羽毛举到灯火前，煞有介事地看了看。

　　“查什么查？大惊小怪。”他撇撇嘴，一脸的不以为然，“我看这羽毛，油光水滑，质地不错。回头找根竹竿绑一下，正好给子墨做根鸡毛掸子，扫扫账本上的灰。也算是物尽其用。”

　　说完，他随手将那枚不祥的羽毛扔给了还在发愣的张子墨，然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转身走回柜台，重新躺回他的太师椅上。

　　“行了，都别杵着了，关门，睡觉！明天还要早起挣钱呢！”

　　客栈里的紧张气氛，被他这几句话冲得烟消云散。王麻子等人面面相觑，也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阿七耸耸肩，跑过去把门严严实实地关上，还插上了门栓。

　　张子墨手里捏着那枚冰冷的羽毛，看着唐不二重新恢复了那副混吃等死的懒散模样，心里却忽然泛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从那个胖子的身上，感觉到了一种比这枚羽毛、比这整个夜晚，还要深沉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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