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章 这里面的门道

　　次日清晨，天光顺着门缝挤进客栈，将大堂里浮动的微尘照得清清楚楚。

　　一夜过去，昨晚的酒肉气味早已散尽，取而代之的是老周从厨房里熬煮出的，带着米香的清粥气息。阿七有气无力地拿着扫帚，在地上划拉着，嘴里还不住地打着哈欠，似乎昨夜的饱足，抽走了他今天所有的精气神。

　　一切都和往常没什么不同，除了账房角落里那片挥之不去的阴郁。

　　张子墨一夜未眠。

　　他面前的砚台上，没有磨墨，而是静静地躺着那枚乌黑的渡鸦羽毛。油灯燃了一夜，灯油早已耗尽，只剩一缕青烟从灯芯袅袅升起，像是他此刻无处安放的愁绪。他时而看看那根羽毛，时而看看趴在柜台后，睡得正香，还发出轻微鼾声的唐不二。

　　他的圣贤书里，没有教过他该如何应对眼前这一切。那个胖子，用最粗鄙、最无赖的手段，将一条街的生意玩弄于股掌之间，事后却能睡得比谁都安稳。而那枚代表着未知凶险的羽毛，竟被他轻飘飘地定义成了一根鸡毛掸子。

　　这究竟是何等的狂妄，又是何等的……有恃无恐？

　　张子墨不懂，越想越觉得浑身发冷，那寒意比昨夜的晚风更甚，像是直接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

　　“吱呀——”

　　客栈大门被猛地推开，打断了张子墨的思绪。

　　王麻子、李二狗、铁头三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和昨日的地痞模样不同，三人今天全都换了身行头。王麻子不知从哪儿淘来一件半新不旧的青布长衫，穿在身上紧绷绷的，配上他那张横肉脸，不像是总管，倒像个准备去收租的恶霸。李二狗则穿了件花里胡哨的绸布马甲，自以为风流倜傥。只有铁头，依旧是那身短打扮，但洗得干干净净，腰板挺得笔直，双眼炯炯有神，像一尊尽忠职守的门神。

　　“掌柜的！”王麻子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喊了起来，将柜台后打鼾的唐不二吵醒了。

　　唐不二不耐烦地哼唧了两声，把脸从胳膊里抬起来，眯着眼缝看着他们。

　　王麻子一脸兴奋，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张写满了字，还带着墨点污渍的纸，双手奉上：“掌柜的，我和二狗、铁头商量了一宿，把‘鲁班记开运坊’的章程和文书都拟好了！您过目！”

　　唐不二眼皮都没抬一下，懒洋洋地吐出一个字：“念。”

　　“是！”王麻子清了清嗓子，将那张纸展开，用一种抑扬顿挫的、仿佛在说书的语调，高声朗读起来。

　　“有间客栈旗下，‘鲁班记开运坊’市场部暂行管理条例第一条：所有加盟店铺，必须悬挂由本部统一认证的‘鲁班记’金字招牌，招牌制作费，二两银子！”

　　“第二条：所有棺木，须经本部‘品控总管’铁头检验，盖上‘鲁班认证’火漆印方可出售，认证费每口一钱银子！”

　　“第三条：所有账目，由本部‘外联总管’李二狗统一核对，每月一结，不得有误！”

　　“第四条……”

　　王麻子念得是口沫横飞，激情澎湃。角落里的阿七听得两眼放光，满脸都是崇拜。张子墨则听得心口发堵，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这哪里是章程，这分明就是一张勒索清单，把敲诈的每一个步骤都写得明明白白，还冠上了如此名正言顺的头衔。

　　就在王麻子念到第九条“所有员工须对唐掌柜保持绝对尊敬”时，客栈门口，一个穿着素服，神情悲戚的中年男人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

　　他环顾了一圈，最后将目光锁定在柜台后的唐不二身上，小心翼翼地开口：“请问……这里是有间客栈吗？我，我听说，如今想买‘开运棺’，得先来这里……挂号？”

　　“挂号”两个字一出，连王麻子都愣了一下。他们昨晚可没定这条规矩。

　　谣言，有时候比人腿跑得还快。

　　阿七最先反应过来，他扫帚一扔，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脸上堆起了热情的笑容，活脱脱一个小唐不二。

　　“没错！客官，您可算找对地方了！”他熟练地伸出两根手指，“先在这儿交二钱银子的挂号费，拿了凭条，再去棺材铺街上随便挑！挑好了，还得回来我们这儿结总账！”

　　那中年男人一听，本就悲苦的脸，更添了几分难色：“二……二钱银子？只是挂个号，就要这么多？”

　　“客官，此言差矣！”阿七学着唐不二的腔调，说得头头是道，“这哪是挂号费？这是‘安心费’！您交了钱，我们王总管、铁总管就替您把关，保证您买到的棺木，都是真材实料，童叟无欺！这二钱银子，买个放心，值！”

　　男人被这套歪理绕得一愣一愣的，他看着凶神恶煞的王麻子和铁塔般的铁头，又看了看自己怀里那几两碎银，脸上满是挣扎。

　　“岂有此理！”张子墨终于忍无可忍，他拍案而起，正要为这可怜人说句公道话。

　　“子墨，”唐不二懒洋洋的声音忽然飘了过来，“把柜上那根鸡毛掸子，给这位客官。”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张子墨的桌上，那枚乌黑的渡鸦羽毛上。

　　张子墨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指着唐不二，气得说不出话。

　　唐不二却看也不看他，只是对着那中年男人，用一种悲天悯人的语气说道：“这位客官，看你也是个孝子，我唐不二最敬重孝子。这挂号费，你要是觉得贵，也行。”

　　他用下巴指了指那根羽毛：“我这儿还有个宝贝。这根羽毛，是我一位方外好友，从极西之地的神山上求来的，唤作‘渡鸦之羽’，佩在身上，能引渡亡魂直登极乐，还能保佑生者家宅平安，福泽三代。别说二钱银子，就是二百两，那也是有价无市。今天你我有缘，这宝贝就送你了。”

　　中年男人听得眼睛一亮，呼吸都急促了。

　　唐不二话锋一转，叹了口气：“不过嘛……这宝贝金贵，见不得水，也怕虫蛀，得好生供着。它……可挡不了棺材铺老板拿烂木头坑你。”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重新趴了下去，仿佛只是随口说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中年男人站在原地，彻底懵了。

　　一边是虚无缥缈，能保佑三代的“神物”，一边是实实在在，能保证棺材质量的“安心费”。这个选择题，荒诞到了极点，却又现实得让人无法回避。他看了一眼面无表情，但拳头捏得咔吧响的铁头，又看了一眼那根在晨光下显得有些诡异的黑色羽毛，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最终，他一咬牙，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摸出两钱碎银，放在了柜台上。

　　“我……我还是买个放心吧。”

　　唐不二眼皮都没动，只是对阿七挥了挥手。阿七心领神会，麻利地收了钱，开了张白纸条递给男人，嘴里还念叨着：“客官您真是个明白人！慢走，不送！”

　　男人拿着那张写着“挂号凭证”的白条，如蒙大赦，匆匆离开了客栈。

　　王麻子和李二狗对视一眼，眼中满是敬佩。高，实在是高！他们想了一夜的章程，竟比不上掌柜的随口编的一个故事。

　　客栈角落里，一直闭目养神，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的净远，此刻缓缓睁开了双眼。他双手合十，对着身旁气得浑身发抖的张子墨，低声开示：“阿弥陀佛，张施主，你可又看懂了？”

　　张子墨扭过头，不想理他。

　　净远却宝相庄严，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掌柜的此举，蕴含无上禅机，乃是佛门中的‘方便法门’啊！世人多愚钝，执着于眼前小利，不明大道。掌柜的便以妄语为舟，以小利为饵，引他做出正确的选择，使其免受奸商欺瞒之苦。看似是骗，实则是渡！此乃以大智慧，行大慈悲！善哉，善哉！”

　　张子墨听完，只觉得喉头一甜，险些又是一口老血喷出来。

　　大堂里，重归平静。王麻子三人兴高采烈地拿着他们的“章程”，出去巡视他们的“加盟店”了。

　　唐不二将那两钱银子信手扔进钱箱，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他翻了个身，调整了一下睡姿，嘴里嘟囔了一句：“大清早的，吵死了……”

　　只有张子墨，他死死地盯着桌上那枚被遗弃的“渡鸦之羽”。

　　它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儿，像一个无声的嘲讽，也像一个不祥的预言，预示着这家小小的客栈，和他自己，都已被卷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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