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0章 舌尖上的道

　　王麻子三人揣着那点碎银和铜钱，脸上却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光彩。他们不再是街头混日子的泼皮，而是“鲁班记开运坊市场部”的堂堂总管。身份的转变，远比那几两银子更让他们心潮澎湃。三人对着唐不二的太师椅方向，恭恭敬敬地躬了躬身，这才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客栈，那架势，仿佛是去巡视自己的江山。

　　阿七蹲在门槛边，将那一把铜钱在手心里颠来倒去，听着那清脆的响声，一张脸笑得像朵烂柿子花。他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摆成个“大”字，乐此不疲。

　　柜台后面，那只装满了银子的钱箱，盖子严丝合缝，却仿佛有无穷的魔力，将整个客栈的空气都吸附了过去。

　　死一样的寂静中，张子墨缓缓抬起头，他面前那两钱银子，和那根黑色的羽毛，像是黑白无常的令牌，散发着不祥的气息。他看着蜷在椅子里，睡得人事不知的唐不二，又看了看旁边双目紧闭，宝相庄严，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的净远。

　　他忽然觉得很饿。

　　这种饿，不是简单的腹中空空，而是一种从灵魂深处泛起的虚无。他读了二十年的圣贤书，构建起来的那个礼义廉耻、君子大道的殿堂，在过去的两天里，被那个胖子用最粗俗的泥巴和最无赖的手段，糊得面目全非。

　　他的世界，塌了。他赖以为生的“道”，碎了。

　　午饭的时辰到了。

　　后厨里飘来一阵浓郁的肉香，不同于昨晚的酒席，今天的香味更加醇厚、家常。老周端着一个大陶盆走了出来，盆里是炖得烂熟的猪蹄，撒着碧绿的葱花，汤汁浓稠，色泽红亮。

　　阿七的鼻子比狗还灵，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蹦起来，铜钱也顾不上数了，口水三尺长地围着老周打转。“老周！我的亲周哥！你这是把看家本领都拿出来啦！太香了！”

　　老周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陶盆放在桌上，又转身回了厨房，端出几样精致的小菜和一锅白米饭。

　　唐不二也在这时悠悠转醒，他不是被香味勾引的，而是被阿七的咋咋呼呼吵醒的。他揉着惺忪的睡眼，鼻子在空气里嗅了嗅，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他慢吞吞地走到桌边，伸出筷子，夹起一块猪蹄看了看，又放下，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弃。

　　“老周。”他对着厨房喊了一嗓子。

　　厨房门口，老周沉默的身影出现了。

　　“你这猪蹄，哪儿买的？”唐不二问。

　　“西市，王屠户家。”老周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闷。

　　“多少钱一斤？”

　　“二十文。”

　　“二十文？”唐不二的声调又拔高了，痛心疾首，“你知不知道，东市李屠户家的，只要十八文？就多走两步路，一斤就能省下两文钱！咱们客栈这么多人，一天要吃掉多少？一个月呢？一年呢？你这个厨师，思想很有问题啊！成本意识太差！这叫什么？这叫管理上的巨大漏洞！”

　　老周站在原地，握着锅铲的手，青筋跳了跳。他看着桌上那盆猪蹄，又看了看刚往钱箱里划拉了三十多两银子，此刻却为两文钱吹胡子瞪眼的唐不二，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回了厨房。

　　阿七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他一手抓着猪蹄，吃得满嘴流油，含糊不清地嘟囔着：“掌柜的，你这就不懂了，王屠户家的猪，是听着曲儿长大的，肉质就是不一样！”

　　唐不二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再吃，下个月的月钱也拿去买猪食。”

　　阿七的动作一僵，啃猪蹄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我不吃。”

　　一个清冷又带着颤抖的声音响起。

　　张子墨坐在角落里，双拳紧握，脸色苍白如纸。他看着那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眼神里满是抗拒和痛苦。

　　“这些，都是民脂民膏，是巧取豪夺来的不义之财！食之，与禽兽何异？我不吃！”他一字一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这是他最后的反抗，最后的风骨。

　　唐不二闻言，只是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然后夹了一大块肉皮冻，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了眼睛。“不吃拉倒，正好省了口粮。”

　　阿七也跟着帮腔：“就是，子墨哥，你可想好了，这过了饭点，厨房可就不留饭了。”

　　张子墨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君子固穷，他今天，就要守住这最后的“道”。

　　他身旁的净远，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看桌上的饭菜，而是用一种悲悯又赞许的目光看着张子墨。

　　“阿弥陀佛。”他双手合十，低声开示，“张施主，你终于……也走上了修行的道路。”

　　张子墨：“……”

　　净远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掌柜的斥责老周，看似是为了两文钱，实则是在开示‘戒奢’之道。而你，张施主，你此刻的行为，正是佛门中的‘过午不食’戒！以饥饿之苦，磨砺心志，看破食色之欲，此乃大毅力，大智慧！”

　　“你观这猪蹄，是肉。贫僧观之，是‘苦’。你闻这米饭，是香。贫僧闻之，是‘障’。世人沉沦于口腹之欲的苦海，而你，却已扬帆，准备渡海登岸。善哉，善哉！贫僧今日，便陪你一同守戒，共参禅机。”

　　说完，净远和尚也闭上了眼睛，盘膝而坐，嘴里开始念念有词，进入了禅定状态。

　　张子墨的身体，彻底僵住了。

　　他只是想用绝食来抗议，怎么就成了“过午不食”？他只是守自己的圣贤道，怎么就成了佛门修行？他看着身边这个一脸神圣，仿佛已经立地成佛的和尚，一股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将他彻底淹没。

　　这个客栈里，没有一个正常人。

　　饭桌上，唐不二和阿七吃得热火朝天。肉香，饭香，一阵阵地往张子墨的鼻子里钻。他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咕噜噜——”

　　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角落里，却格外清晰。

　　正在入定的净远和尚，眼皮跳了跳。

　　张子墨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死死地捂住肚子，试图压下那可耻的声响。

　　可越是压抑，那声音越大。

　　“咕噜噜……咕咕……”

　　那声音，像是在为他破碎的信仰，奏响一曲悲凉的挽歌。

　　净远和尚终于睁开了眼，他看着满脸通红，窘迫至极的张子墨，神情悲悯地摇了摇头。

　　“阿弥陀佛。张施主，你着相了。”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惋惜：“你听，这是腹中之鸣，贫僧听来，却是‘心魔’在嘶吼。你的‘道心’，还不够坚定啊。不过无妨，修行之路，本就多有反复。你且记住，肉身是臭皮囊，是渡世的舟。舟坏了，如何渡人？”

　　说着，他忽然站起身，走到饭桌前，在唐不二和阿七错愕的目光中，拿起一个空碗，盛了满满一碗白米饭，又夹了一块最大的猪蹄，盖在饭上。

　　他端着碗，走到张子墨面前，将碗递了过去，宝相庄严。

　　“张施主，吃了它。”

　　张子墨茫然地看着他。

　　净远的声音，充满了禅意：“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今日，贫僧便破了这‘过午不食’戒，与你一同坠入这红尘欲海。你吃的不是饭，是贫僧为你斩断心魔的‘戒刀’！吃下它，将这色、香、味、连同你的执念，一并嚼碎，咽下！方能破而后立，大彻大悟！”

　　张子墨看着那碗上油光锃亮，香气扑鼻的猪蹄，又看了看净远那张写满了“渡你成佛”的脸，紧绷的身体，终于垮了。

　　他伸出颤抖的手，接过了那碗饭。

　　然后，在净远欣慰的目光中，狼吞虎咽。

　　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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