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3章 本店规矩

　　夕阳的余晖像一滩被打翻的蛋黄，黏稠地糊在有间客栈的门楣上。两个黑衣汉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这么立在光与暗的交界处。风从他们身边挤进客栈，带着一股街面上尘土和骡马的腥臊气。

　　大堂里死一般的寂静。

　　不，也不是死寂。角落里，净远和尚正抱着直挺挺昏过去的张子墨，一手掐着人中，一手还在他胸口画着圈，嘴里念念有词：“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张施主，你这是顿悟了，是法喜充满了啊！莫要贪恋这片刻的极乐，快快醒来，与贫僧分享一下勘破虚妄的妙境……”

　　阿七吓得手一抖，刚数好的铜钱“哗啦”一下全洒在了地上，骨碌碌滚得到处都是。他手忙脚乱地趴下去捡，头都不敢抬。

　　柜台后的太师椅上，唐不二的鼾声戛然而止。被人打断了睡眠，他脸上写满了不耐烦，慢吞吞地睁开眼，浑浊的目光先是扫过地上手忙脚乱的阿七，又落在昏迷不醒的张子墨和神神叨叨的净远身上，最后，才不情不愿地移向门口那两个不速之客。

　　其中一个汉子，面容冷峻，向前踏出一步。他无视了这满屋的荒诞，目光如鹰，精准地锁定了柜台后的唐不二。他缓缓抬起手，掌心中，一枚乌黑的渡鸦羽毛，在昏黄的光线下，像一道不祥的符咒。

　　“我们找人。”他的声音，像两块石头在摩擦，干涩又冰冷，“一个穿儒衫的落魄书生。”

　　唐不二的目光从那根羽毛上滑过，又瞥了一眼张子墨桌上那根，再扫了一眼被自己用来盖钱箱的“防潮布”，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挤出两滴生理性的泪水。

　　“找人？”他揉了揉眼睛，从椅子上坐直了些，语气懒散得像是没睡醒，“可以啊。本店提供信息咨询服务，明码标价。”

　　他伸出了一根胖乎乎的手指。

　　“问个信儿，十两银子。”

　　黑衣汉子的眉毛跳了一下。

　　唐不二又伸出了一根手指。

　　“进店搜查，二十两。搜柴房、客房这种私人地方，得加钱，五十两。”

　　他慢条斯理地补充，仿佛在谈一桩再正常不过的买卖：“要是惊扰了我的客人，或者碰坏了我这店里的桌椅板凳，哪怕是一只茶杯，都得照价赔偿。哦对了，还得额外支付一笔精神损失费，具体多少，看我心情。”

　　“丑话说在前头，先给钱，后办事。小本生意，概不赊账。”

　　两个黑衣汉子对视一眼，眼神里写满了“这胖子是不是疯了”。为首那人向前逼近一步，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一股凌厉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

　　“我们不是来跟你谈生意的。”

　　阿七趴在地上，吓得一动不敢动。后厨的门帘被掀开一角，老周魁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手里没拿锅铲，而是拎着一把磨得锃亮的剔骨刀，默不作声地看着门口，眼神沉静如水。

　　“阿弥陀佛。”角落里，净远和尚忽然开口了。他放开已经开始翻白眼的张子墨，站起身，对着那两个黑衣人，双掌合十，宝相庄严。

　　“两位施主，你们也来了。”

　　黑衣汉子一愣。

　　净远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用一种开示的语气说道：“贫僧早就算到，此羽出现，必有‘护法金刚’随行。你们不是来找人的，你们是来‘考验’的！这位书生施主，刚刚勘破名利之障，而这位张施主，更是听闻佛法真谛，激动得元神出窍。你们此来，正是要以杀伐之气，考验他们的道心是否稳固！善哉，善哉！此乃红尘炼狱，亦是成佛之梯啊！”

　　为首的汉子嘴角抽搐了一下，他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他行走江湖十几年，杀过的人，比这和尚念过的经都多，头一次被人称为“护法金刚”。

　　“掌柜的，”汉子决定不再理会这个疯和尚，他死死盯着唐不二，一字一顿，“我再说一遍，把人交出来。否则，你这间破店，今天就得改名叫‘棺材铺’。”

　　“哎呀呀，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唐不二连连摆手，脸上露出了那标志性的，贪财又怕死的惊恐表情，“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客官，有话好好说，别动刀动枪的。刀枪无眼，碰坏了我这八仙桌，可是前朝黄花梨的，一张就要八百两。还有这椅子，是我太爷爷传下来的，无价之宝。你们赔不起的！”

　　他说得痛心疾首，仿佛那些桌椅已经是两堆碎片了。

　　“疯子。”另一个一直没说话的汉子低声骂了一句，他显然已经没了耐心，手一动，腰间长刀“噌”地出鞘半寸，寒光一闪。

　　就在这时，唐不二忽然不说话了。他脸上的惊恐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懒洋洋的，事不关己的淡漠。他只是抬起胖乎乎的手，指了指门口柱子上挂着的一块木牌。

　　那牌子不知挂了多久，上面的字是用墨汁胡乱写的，歪歪扭扭，像螃蟹爬过。

　　“本店规矩第一条：禁止斗殴，禁止装逼，禁止一切可能导致本店财物损失的行为。”

　　“第二条：如若违反，打人者赔偿被打者医药费，并向本店支付双倍的惊吓费、误工费、以及品牌形象损失费。”

　　“第三条：最终解释权归唐掌柜所有。”

　　黑衣汉子的目光顺着唐不二的手指看去，念完了那几行字。他握着刀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他想笑，却笑不出来。他见过不怕死的，没见过这么要钱不要命的。在这把已经饮过血的刀面前，这个胖子关心的不是自己的脖子，而是他的桌子，他的生意，和他那套不知所谓的“规矩”。

　　这已经不是胆量的问题了。这是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逻辑。

　　“两位客官，”唐不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重新变得懒散，“是交钱办事，还是喝杯茶再走？茶五文钱一壶，酱萝卜两文钱一碟。要是想住店，柴房新换了被褥，十两银子一晚，童叟无欺。”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从门口消失，客栈里彻底暗了下来。阿七从桌子底下，战战兢兢地掌起了灯。昏黄的灯光下，一个疯和尚，一个昏死过去的秀才，一个贪财如命的胖子，一个拎着剔骨刀的厨子，还有两个手握凶器的杀手，共同构成了一副光怪陆离的画卷。

　　为首的汉子看着唐不二，唐不二也看着他，脸上挂着和善的，生意人般的微笑。

　　许久，那汉子缓缓地，将出鞘半寸的刀，一寸一寸地，按回了刀鞘。

　　“我们，喝茶。”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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