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章 也得喝茶

　　“我们，喝茶。”

　　这三个字，从那黑衣汉子的牙缝里一个一个地挤出来，像是三块冰冷的石头，砸在客栈死寂的地板上，却没激起半点回响。

　　风停了，杀气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按回了刀鞘里。

　　“哎，这就对了嘛！”唐不二脸上的惊恐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生意人特有的热情，他一拍大腿，仿佛刚才那个按着刀柄要杀人的是他亲兄弟，“和气生财，和气生财！早说嘛，喝茶多好，打打杀杀的多伤和气。”

　　他冲着地上还在捡铜板的阿七吼了一嗓子：“阿七！别捡你那几个破钱了！没看见贵客临门吗？赶紧的，上两碗……不，上两壶最好的雨前龙井！”

　　阿七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看着那两个煞神，腿肚子还在打颤。

　　“掌……掌柜的，咱们……咱们哪儿有雨前龙井？”

　　“那就大红袍！”

　　“也……也没有……”

　　“铁观音总有吧？”

　　阿七哭丧着脸，小声嘟囔：“只有后院井里提上来的凉白开，还有灶上烧着预备给您烫脚的热水……”

　　唐不二的脸一黑，随即又恢复了笑容，对着两个黑衣汉子一摆手，满不在乎地说道：“嗨，开个玩笑，活跃活跃气氛。阿七，去，给两位客官上两壶热茶，咱们客栈的独门秘制，叫‘提神醒脑还阳汤’。记得，泡浓一点！”

　　阿七一头雾水，但还是哆哆嗦嗦地去了后厨。

　　那为首的汉子，面无表情地走到离门口最近的一张桌子旁，拉开椅子，坐下了。他坐得笔直，像一杆标枪，手依旧搭在腰间的刀柄上。另一个汉子，则警惕地站在他身后，目光扫视着客栈的每一个角落，最后落在了那卷被当成防潮布的《钟馗夜巡图》上。

　　很快，阿七端着一个托盘出来了。托盘上是两把豁了口的粗瓷茶壶，和两个同样粗糙的土碗。他把茶壶和碗放在桌上，手抖得像是得了羊癫疯，茶水洒出来不少。

　　“客……客官，您的……还阳汤……”

　　为首的汉子看了一眼碗里那浑浊的、泛着黄褐色的液体，里面还漂着几根不知名的草叶子，一股苦涩的怪味扑鼻而来。

　　他没动，只是抬眼看着唐不二。

　　唐不二笑眯眯地倚在柜台上，胖乎乎的手指在算盘上拨了一下，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客官，茶钱先付一下。”

　　黑衣汉子：“……”

　　他身后的同伴：“……”

　　阿七吓得差点把托盘扔了。

　　唐不二像是没看到他们脸上那快要凝结成冰的表情，自顾自地说道：“咱们这是小本生意，概不赊账。‘还阳汤’一壶五文钱，两壶，十文。童叟无欺。”

　　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汉子盯着唐不二，足足看了有十个呼吸的时间。他眼中的杀气，几乎要化为实质，将这间破客栈戳出几个窟窿。

　　可唐不二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眼神坦然，甚至还带着几分催促，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两个随时可能暴起杀人的凶徒，而是两个忘了带钱出门的邻家大叔。

　　许久，那汉子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地，将手从刀柄上移开，伸进了怀里。

　　阿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以为他要掏什么暗器。

　　结果，那汉子摸索了半天，摸出了一个钱袋，从里面倒出了十几枚铜钱，数了又数，最后，将十枚铜钱，一枚一枚地，摆在了桌子上。

　　那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他放下的不是十文钱，而是他身为一名杀手的尊严。

　　“拿去。”他声音沙哑。

　　“好嘞！”唐不二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冲阿七一努嘴，“阿七，收钱！记在账上，今天……营业额又创新高！”

　　阿七如蒙大赦，连忙跑过去，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把那十文钱拢进怀里，一溜烟跑回了柜台后面，离那两个煞神越远越好。

　　角落里，张子墨悠悠转醒。

　　他睁开眼，视线还有些模糊，脑子里一片混沌。他记得自己好像是被唐不二的无耻行径气晕了，又好像听见了净远和尚的胡言乱语。

　　他晃了晃脑袋，视野逐渐清晰。然后，他就看到了此生最难以理解的一幕。

　　那两个煞气腾腾的黑衣杀手，正端坐在桌前。其中一个，面无表情地端起那碗黄褐色的“还阳汤”，像是喝毒药一样，一饮而尽。另一个，依旧像门神一样立着。

　　而柜台后面，唐不二正眉开眼笑地将几枚铜钱丢进钱箱，发出一阵悦耳的脆响。

　　张子墨使劲掐了自己大腿一下。

　　疼。

　　不是做梦。

　　他茫然地转过头，看向身旁的净远。

　　净远和尚不知何时已经盘膝坐好，双目紧闭，脸上带着一种大彻大悟后的法喜与安详。他似乎感应到了张子墨的目光，缓缓睁开眼，眼中满是赞许与欣慰。

　　“阿弥陀佛。”他低声对张子墨开示，“张施主，你醒了。你错过了刚才那场‘禅机’，实乃憾事。”

　　张子墨嘴唇动了动，发不出声音。

　　净远眼中智慧的光芒流转，压低声音，用一种发现天地至理的语气解释道：“你看见的是他们在喝茶，贫僧看见的，却是‘以杀止杀，以武入禅’的至高境界！那茶，不是茶，是‘贪、嗔、痴’三毒熬炼而成。

　　那两位施主，以凛然杀意为炉火，将三毒饮下，在体内炼化，此乃‘金刚伏魔’之法！他们不是在妥协，他们是在修行啊！而掌柜的，收取那十文钱，更非贪财。那十文钱，是‘香火’，是‘供养’！是为他们这场修行，提供的一份‘功德’！这间客栈，此刻便是一座红尘道场啊！”

　　张子墨听完，默默地转回头，看着那两个“正在修行”的杀手，又看了看那个正在“积累功德”的胖子，只觉得这个世界，已经彻底疯了。

　　喝茶的汉子放下碗，开口了，声音依旧冰冷：“现在，我们可以谈谈那个书生的事了吗？”

　　“谈谈？”唐不二从柜台后探出头，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可以啊。本店新推出‘陪聊’业务，解答人生困惑，分析江湖局势，收费标准，一炷香，一两银子。客官，您是想包月还是按次？”

　　汉子的眼角，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极力压制着拔刀的冲动。“我们不想聊人生。只想知道，那个书生，在不在这里。”

　　“这个问题啊……”唐不二拉长了语调，装模作样地想了想，“这个属于‘核心商业机密’查询，价格要贵一点。一口价，五十两。”

　　“你！”汉子身后的同伴终于忍不住，低吼一声，手再次按向了刀柄。

　　“哎，客官别激动。”唐不二摆摆手，指了指窗外，“天色不早了，小店马上就要打烊了。二位要是不想走，也可以住下。正好，柴房旁边，还有一间杂物房，刚腾出来，位置绝佳，视野开阔，能把柴房门口看得一清二楚。”

　　他脸上露出一个“你懂的”的表情，笑得格外奸诈。

　　“这间房，我叫它‘观景房’。看在二位是新客，给你们打个八折。一晚，只要十五两银子。怎么样，划算吧？”

　　两个黑衣汉子，彻底石化了。

　　他们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

　　他们是杀手，是行走在黑暗里，用刀说话的人。他们的世界里，只有任务、目标、鲜血和死亡。

　　可今天，在这个破客栈里，他们遇到了一个完全无法理解的物种。他用铜钱、规矩和一套荒诞不经的生意经，将他们所有的杀气和手段，都化解于无形。

　　他们想杀人，却被告知要赔桌子。

　　他们想找人，却被推销“陪聊业务”。

　　现在，他们甚至被当成普通的客人，开始被推销一间十五两一晚的……杂物房。

　　为首的汉子看着唐不二那张写满了“快给钱”的胖脸，胸口一阵气血翻涌，竟品出了一丝荒谬的悲壮。

　　他感觉自己不是来杀人的，是来渡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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