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6章 没个正常人

　　后院，夜色如墨，将一切都浸染得模糊不清。唯有阿七手里那盏小小的灯笼，像一颗飘摇的鬼火，照亮了通往杂物房的路。

　　“两位贵客，这边请。”阿七走在前面，腰杆挺得笔直，声音里透着一股新生的底气。他感觉自己不是个跑堂的，倒像是这间“至尊观景房”的房产管事。

　　那杂物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混合着尘土、霉菌和朽木的陈年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人嗓子眼发痒。

　　灯笼光芒所及，只见屋里堆着半人高的杂物，破筐、烂席、缺了腿的板凳，墙角结着一张硕大的蜘蛛网，在光影里若隐隐现。正中央，倒是被勉强清理出了一块能容纳两人躺下的空地，铺着两床薄薄的、散发着日晒味道的被褥。

　　这就是价值十五两银子一晚的“观景房”。

　　跟在后面的那个汉子，握着刀柄的手，青筋又一次暴起。他胸口起伏，显然已在爆发的边缘。

　　为首的汉子却异常平静，他抬手，拦住了同伴。他的目光扫过这间破屋，没有看那些杂物，而是径直望向紧邻着的那堵薄薄的墙壁。墙那边，就是关着书生的柴房。

　　他能清晰地听到，墙那边传来一阵压抑的、因恐惧而导致的牙齿打颤声。

　　位置，确实绝佳。

　　“出去。”为首的汉子对阿七吐出两个字。

　　“好嘞！”阿七应得干脆利落，转身就走，生怕多待一秒，那十五两银子会被人要回去。

　　门被关上，屋内陷入彻底的黑暗与死寂。

　　“大哥！这口气你咽得下？那死胖子，分明是在耍我们！”同伴的声音压得极低，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

　　“耍？”黑暗中，为首的汉子发出一声不明意味的轻哼，“一个敢跟索命的渡鸦谈价钱，敢跟拔了刀的我们卖柴房的胖子，你觉得他只是个疯子？”

　　“那他是什么？绝世高手？他身上没有半点内力波动，就是个油腻的市井小人！”

　　“我不知道。”为首的汉子声音里透出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疲惫，“但他制定了规矩，而且，让我们所有人都遵守了他的规矩。这比武功更可怕。”

　　他顿了顿，补充道：“今晚，盯紧隔壁。天亮之后，不管那书生出不出来，我们都走。这地方，太邪门。”

　　同伴不再作声，只是屋里那股烦躁的杀气，久久不散。

　　大堂里，灯火昏黄。

　　唐不二将钱箱盖好，又小心翼翼地把那幅《钟馗夜巡图》铺平在上面，用手抚了抚，确保每个角落都盖得严严实实，这才心满意足地躺回太师椅，嘴里哼起了跑调的小曲。

　　那声音，刺得张子墨耳膜生疼。

　　他从地上站起来，走到柜台前。他没有发怒，也没有质问，只是用一种近乎虚脱的、探究的眼神看着唐不二。

　　“掌柜的，”他的声音沙哑，“我读了二十年圣贤书，书中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小人逐利，不择手段。可你……你让我看不懂了。”

　　他像是问唐不二，又像是在问自己：“你做这些事，究竟是为了什么？真的只是为了那几十两银子？”

　　唐不二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问“人为什么要吃饭”的傻子。

　　“不然呢？”他反问，“几十两银子，还不够吗？你知道这几十两银子，能买多少斤猪肉？能换多少斤大米？能让阿七那小子乐得半个月睡不着觉？还能给你这个穷秀才，发两个月的月钱。”

　　他掰着胖乎乎的手指，算得一脸认真：“子墨啊，圣贤书是好东西，能让你明事理。但它没教你怎么填饱肚子。这世道，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其他的，都是虚的。”

　　张子墨被他这番歪理噎得半天说不出话。他觉得自己的信仰，又一次被这个胖子按在地上，用最粗俗的道理，来回践踏。

　　“阿弥陀佛。”角落里，净远和尚双手合十，神情悲悯地看着张子墨，“张施主，你又着相了。”

　　他缓缓起身，走到张子墨身边，用一种点化迷津的语气，低声开示：“掌柜的这番话，看似市侩，实则蕴含无上禅机啊！‘吃饭最大’，是什么？是‘活在当下’！‘其他是虚’，是什么？是‘勘破虚妄’！他不是在跟你谈钱，他是在跟你讲‘道’！是你自己，被‘钱’这个相，给迷住了眼啊！”

　　净远越说越激动，他转向那两个杀手所在的后院方向，眼中光芒更盛：“还有那两位‘护法金刚’，他们以十五两香火钱，换取一晚‘闭关’的资格，在杂物房那等清苦之地，磨砺杀心，这是何等的大毅力！这，便是‘苦修’！”

　　张子墨面无表情地听着，然后，默默地转身，走回自己的角落，坐下，闭上了眼睛。

　　他决定了。在离开这间客栈之前，他再也不跟唐不二和这个疯和尚说一句话。

　　心累。

　　后厨，老周正在案板前，一下一下地剁着肉馅。

　　刀声沉稳，富有节奏。

　　阿七从门外溜了进来，凑到老周身边，搓着手，一脸谄媚：“周哥，商量个事呗。今晚赚了这么多，宵夜是不是得安排一下？不用太麻烦，就炸个花生米，拍个黄瓜就行。”

　　老周没停下手中的刀，只是眼皮都没抬地问了一句：“钱呢？”

　　“什么钱？”阿七一愣。

　　“花生米，三文钱一两。黄瓜，两文钱一根。油盐酱醋，算你一文。一共六文。”老周的声音，跟他的刀声一样，没有半点波澜。

　　阿七的笑脸僵住了：“周哥，你跟掌柜的学坏了！咱们都是自己人，吃点东西还要钱？”

　　“客栈的东西，都是掌柜的。掌柜的说了，亲兄弟，明算账。”老周说着，手起刀落，将一块肉馅剁得更碎了。

　　阿七悻悻地撇了撇嘴，正想再说些什么，却看到老周从怀里摸出两枚铜钱，放在了案板一角。

　　“这是我的。买你跑个腿。”老周终于停下了刀，看着阿七，“等会儿，把这份肉糜粥，送到柴房去。”

　　阿七看着那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肉粥，又看了看那两文钱，眼睛亮了：“好嘞！”

　　端起粥，他一溜烟就跑了出去，连老周后面那句“别让那两位的客人看见”都没听全。

　　夜，彻底深了。

　　杂物房内，两个黑衣汉子如雕塑般，一个盘膝坐在地上，一个靠墙而立，耳朵都贴着那面薄薄的墙壁。

　　墙那边，书生似乎已经睡着了，只剩下轻微而急促的呼吸声。

　　除此之外，万籁俱寂。

　　时间一点点流逝，他们的耐心，也一点点被这死寂的黑夜所吞噬。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悉悉索索”声从墙那边传来。

　　两人精神一振，瞬间进入了戒备状态！

　　声音持续了片刻，然后，是一阵压抑的、满足的吞咽声。

　　是……在吃东西？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荒谬。他们在这里如临大敌，目标却在隔壁优哉游哉地吃着宵夜？

　　这间客栈，从老板到伙计，再到客人，没有一个正常的。

　　大堂里，唐不二不知何时已经睡熟了，鼾声如雷。

　　他蜷在太师椅里，像一头冬眠的熊。睡梦中，他似乎觉得后背有些痒，便懒洋洋地抬起手，在背上胡乱地挠了两下。

　　一粒比米粒还小的灰尘，从他粗糙的指甲缝里被带了出来。

　　他屈指一弹，仿佛只是在弹掉一只扰人清梦的蚊子。

　　那粒灰尘，悄无声息地，划破了昏暗的灯影，像一道没有光亮的流星，穿过大堂，越过门槛，飞入后院的黑暗之中。

　　它不带起一丝风声，精准地撞在了杂物房的墙壁上。

　　“噗。”

　　一声轻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声响。

　　那粒灰尘，深深地嵌入了夯土墙内，位置，正好在那两个黑衣汉子头颅的正中间。

　　屋内的两人，对此毫无察觉。他们依旧全神贯注地，听着隔壁那越来越小的，喝粥的声音。

　　角落里，原本闭目打坐的净远和尚，眼皮忽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他猛地睁开眼，望向后院的方向，脸上先是惊疑，随即化为狂喜和震撼。

　　他双手合十，激动得浑身颤抖，嘴里喃喃自语：

　　“佛光……我看到了……是佛光啊！掌柜的……不，是佛祖他老人家，在睡梦中，显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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