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2章 跪门求真言

　　那妇人一进门，整个大堂的空气都像是被抽干了。

　　阿七刚夹起的一块豆腐掉回了碗里，溅起几滴汤汁。张子墨拿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是孙百万的婆娘，林氏。

　　东城的老街坊，谁不认识她？平日里也是个爱说爱笑，颇为爽利的人。可现在，她穿着一身刺眼的孝服，头发散乱，脸上没有半点活人的气息，就像一个从坟地里走出来的孤魂野鬼。

　　尤其是她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唐不二，里面没有愤怒，没有仇恨，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看得人心里发毛。

　　“掌……掌柜的……”阿七的声音都变了调，他下意识地站起身，挡在了唐不二和那妇人之间。

　　张子墨也反应过来，赶紧放下筷子，绕出柜台，一脸警惕地看着林氏：“孙大嫂，你……你这是做什么？”

　　他生怕这妇人是来拼命的。毕竟，外面的流言传得那么难听，都说是唐不二那个故事逼死了孙百万。这寡妇寻上门来，一哭二闹三上吊，甚至动刀子，都是有可能的。

　　后厨门口，唐不二端着自己的晚饭，一脸的不爽。

　　他的晚饭很简单，一盘油汪汪的素三鲜，一碗堆得冒尖的白米饭，还有一小碟刚从锅里铲出来的，金黄酥脆的锅巴。

　　这正是一天中最美妙的时刻，可偏偏被人给搅了。

　　他皱着眉，看着眼前这个一身孝服的女人，心里第一个念头不是“她要来找麻烦”，而是“晦气”。

　　太他娘的晦气了。

　　穿着孝服上门，还让不让人吃饭了？这要是冲撞了我的食运，影响了我未来一个月的胃口，她赔得起吗？

　　唐不二心里骂骂咧咧，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用下巴指了指门口：“哭丧出门左转，悦来楼是你家，别走错了门。我这儿是客栈，小本生意，不做白事。”

　　他的声音不大，懒洋洋的，跟平时没什么两样，但话里的内容，却刻薄得像刀子。

　　张子墨听得心头一跳，赶紧打圆场：“掌柜的，孙大嫂她……”

　　“我没问你。”唐不二打断他，眼睛依旧看着林氏，“有事说事，没事赶紧走。我这饭菜都快凉了，耽误了我吃饭，饭钱你付啊？”

　　阿七在一旁急得直搓手，他觉得自家掌柜今天这嘴，比平时还要毒。人家男人刚死，尸骨未寒，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那林氏听到这番话，非但没有发怒，那空洞的眼神里，反而出现了一丝微弱的波澜。

　　她像是没听到唐不二话里的刻薄，只是死死地盯着他，嘴唇哆嗦了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沙哑的字。

　　“你……就是唐掌柜？”

　　“是我。”唐不二不耐烦地应了一声，“有屁快放。”

　　林氏的身体晃了晃，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她扶着旁边的桌子，这才勉强站稳。

　　她看着唐不二，看着这个传闻中用一个故事就“说”死了她丈夫的男人。

　　她想象过无数次这个人的样子。或许是个青面獠牙的恶鬼，或许是个口蜜腹剑的伪君子。

　　可眼前的这个人，只是一个身材微胖，穿着身旧衣服，端着饭碗，一脸不耐烦，仿佛全世界都欠他饭钱的普通中年男人。

　　“那个……那个‘地主和乡绅’的故事……”林氏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是你……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唐不二承认得干脆利落，“怎么，你也想听？想听可以，说书喝茶，天经地义。先付二十文茶钱，我从头给你讲一遍。”

　　张子墨在一旁听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想着收钱！这是钻钱眼里出不来了吗？

　　“掌柜的！”张子墨急了，压低声音提醒他，“别说了！”

　　“噗通”一声。

　　林氏突然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这一下，把客栈里所有人都惊呆了。

　　阿七傻了。

　　张子墨懵了。

　　就连后厨里假装封火，实则竖着耳朵偷听的净远和尚，手里的火钳都“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这是什么情况？

　　不是应该来拼命的吗？怎么还跪下了？

　　唐不二也愣了一下，端着饭碗的手都停在了半空。

　　他低头看着跪在地上，以头抢地的妇人，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干什么？”他语气里满是嫌恶，“我这地阿七早上刚拖过，干净得很。你这一跪，把我风水都给跪坏了！起来！有什么话站着说！”

　　林氏却不起来，她趴在地上，压抑了许久的悲声，终于化作了嚎啕大哭。

　　但她的哭声里，却没有多少恨意，更多的是一种无尽的悔恨和绝望。

　　“掌柜的……唐掌柜……求求你，求求你告诉我……那个故事，到底……到底是不是真的？”

　　她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问着。

　　“我那死鬼……他临出门前，还跟我说，这是泼天的富贵，是祖坟冒了青烟……他把……他把我娘留给我的最后一支金簪子都给当了……他说，等住上金屋子，就给我打一套全新的……”

　　“可他昨天半夜回来，就像丢了魂一样，把自己关在房里，一句话都不说，一个劲地拿脑袋撞墙……嘴里就念叨着什么‘乡绅’，什么‘替死鬼’……”

　　“今天一早……今天一早人就没了……官府的人说，他是跟人起了争执，被人捅死的……可我知道，我知道不是！”

　　林氏猛地抬起头，那张满是泪痕的脸上，写满了疯狂。

　　“他是被那个故事给杀死的！是被他自己的贪心给杀死的！掌柜的，你告诉我，那个故事是不是真的？是不是万三千那个天杀的，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就拿我们这些穷鬼当垫脚石，当替死鬼？！”

　　她一声声的质问，像是一记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阿七和张子墨都沉默了。

　　他们看着这个可怜的女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孙百万是可恨，可他的家人是无辜的。

　　现在，这个无辜的女人，不去找官府，不去找真正的凶手，也不去找那个幕后黑手万三千，却跪在了唐不二的面前，只为求一个“真相”。

　　一个她心里其实早已知道，却不敢承认的真相。

　　大堂里，只剩下她凄厉的哭声。

　　唐不二站在那里，端着那碗已经开始变凉的饭，脸上的不耐烦，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林氏，沉默了半晌。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动作。

　　他把手里的饭碗和锅巴，往旁边阿七怀里一塞，然后弯下腰，伸手去扶那个妇人。

　　“地上凉，起来说话。”

　　他的声音，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腔调，却不知为何，少了几分刻薄，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你男人是不是替死鬼，我不知道。万三千是不是好东西，我也不知道。”

　　唐不二把林氏扶起来，按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我只知道，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天大的富贵，也换不回一条命。你现在要做的，不是跪在这里问一个已经没了意义的答案。”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这个失魂落魄的女人，缓缓说道：“你应该去官府，去击鼓鸣冤。不是为了你那死鬼男人，而是为了你自己，为了你那根被当掉的金簪子。”

　　“孙百万卷进去的钱，不是一笔小数目。现在他死了，官府查案，肯定会追查这笔钱的下落。万三千想把自己撇干净，就必然要把这笔钱吐出来一部分，交给官府当赃款。”

　　“你是孙百万的家眷，是苦主。你去闹，去哭，去喊冤，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闹得全城皆知。官府为了平息民愤，为了结案，多少都会从那笔赃款里，分你一点。”

　　“或许不多，但可能，正好够你赎回那根金簪子。”

　　唐不二说完，重新从阿七手里拿回自己的饭碗，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的座位。

　　“我言尽于此，听不听在你。茶钱我就不收你的了，算我今天发善心。”

　　他坐下来，拿起筷子，夹了一口已经有些凉了的素三鲜，塞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整个大堂，鸦雀无声。

　　林氏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眼泪还挂在脸上，人却不哭了。她怔怔地看着唐不二的背影，眼神里的死寂，似乎被点亮了一丝微光。

　　阿七和张子墨，则像是第一次认识唐不二一样，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们以为掌柜的会把人赶出去，或者冷嘲热讽一顿。

　　谁能想到，他竟然会给这个“仇人”的家眷，指了这么一条……现实到不能再现实，也有效到不能再有效的路。

　　后厨门口，净远和尚双手合十，泪流满面。

　　“阿弥陀佛……师尊……师尊他……他真的……我哭死……”

　　“金簪子，是‘法身’！赎回金簪子，便是找回‘真我’！闹得越大，是为‘狮子吼’，可震慑邪魔，破除无明！”

　　“师尊此举，非是在教她争利，而是在以俗世之法，行度化之道！这……这才是真正的‘地藏宏愿’！令其自救，令其自渡！”

　　净远和尚再也控制不住，双腿一软，朝着唐不二的方向，五体投地。

　　“师尊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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