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4章 掌柜你听见了吗

　　晚饭的香味，是从厨房里飘出来的。

　　那味道霸道得很，不管不顾地钻进客栈每一个人的鼻孔里，勾得人肚里的馋虫直打滚。

　　阿七瘫在椅子上，本来已经下定决心要绝食抗议，用自己的骨气和空瘪的肚子，对唐不二的无耻行径进行最严厉的控诉。

　　可当老周把第一盘菜端上桌时，他的骨气就开始摇晃了。

　　那是“祭拜”过的大鱼，被老周用滚油炸得金黄酥脆，再浇上一层酸甜的酱汁，上面撒着葱丝姜丝，热气腾起，香味扑鼻。

　　紧接着，是那只肥硕的公鸡。老周没做小鸡炖蘑菇，而是把它拆成了块，用酱油和香料红烧，烧得油光锃亮，肉皮紧绷，每一块都裹满了浓稠的汤汁。

　　最后是那块猪肉，被切成薄片，和后院自己种的青蒜一起爆炒，肥肉的部分被煸得焦香，瘦肉却还嫩着，青蒜的清香中和了油腻，简直是下饭的绝配。

　　三道硬菜，配上刚出锅的热馒头，简简单单，却丰盛得像过年。

　　“咕噜……”

　　阿七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大堂里格外清晰。

　　唐不二正坐在柜台后头，用一块小鹿皮，挨个地给今天入账的银子“搓澡”，听到这声响，他头也不抬地哼了一声。

　　“怎么？肠胃不好？要不要我给你开个方子，收你个友情价，二两银子就够。”

　　阿七的脸涨得通红，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没事！”

　　“没事就吃饭。”老周把最后一碗菜汤放在桌上，声音一如既往地平淡，他看了阿七一眼，又默默地给他盛了一大碗米饭。

　　张子墨也默默地坐了过来，他一整天都在跟废品和祭文打交道，此刻闻到饭香，只觉得圣贤书里说的“食色，性也”，实在是至理名言。

　　阿七还在跟自己较劲。他看着桌上的美味佳肴，又摸了摸怀里那三十个冰冷的铜板，悲愤交加。

　　这是用他的尊严，他的血汗，他的清白换来的！

　　“吃吧，”唐不二终于伺候完了他的银子大爷们，心满意足地走过来，拿起一个馒头，掰了一半，就着红烧鸡块就啃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别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你们今天辛苦了，这是你们应得的……犒劳。”

　　他说“犒劳”两个字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

　　“我……”阿七刚想说点什么硬气话。

　　“子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张子墨夹了一筷子鱼肉，放进嘴里，幸福地眯起了眼睛，试图用圣人之言来化解这尴尬的气氛。

　　“子曰个屁！”唐不二一口把馒头咽下去，瞪眼道，“就这条件，还精细？有的吃就不错了！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阿七看着大快朵颐的唐不二和张子墨，又看了看面无表情却在细嚼慢咽的老周，心里的那点骨气，终于被肚里的馋虫彻底打败了。

　　他拿起筷子，恶狠狠地夹起最大的一块鸡腿，塞进嘴里，仿佛那不是鸡腿，而是唐不二的肉。

　　他要把所有的悲愤都化为食欲，把这顿饭吃干抹净，吃穷这个黑心的胖子！

　　一顿饭，吃得风卷残云。

　　唐不二吃得满嘴流油，还不忘发表一番商业总结。

　　“看见没？这就叫商业头脑。”他剔着牙，指点江山，“风险投资，懂不懂？去乱葬岗那种地方，万一你们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回来，我是不是得给你们请道士做法事？这五十两，就是风险金！万一贵客不满意，我是不是得赔礼道歉？这是信誉保证金！万一……”

　　“掌柜的，”张子墨终于听不下去了，他擦了擦嘴，小心翼翼地开口，“您这……不合‘义’。”

　　“义？义值几两银子？”唐不二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我只知道，没有银子，咱们明天就得喝西北风。阿七，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阿七正埋头扒拉最后一口饭，闻言抬起头，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只能用眼神向他发射刀子。

　　唐不二毫不在意，他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地晃回柜台，又开始了他的日常活动——数钱。

　　大堂里，铜钱与银锭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又格外刺心。

　　“那位贵客，怎么没下来吃饭？”阿七把碗重重一放，闷声问道。

　　“许是修行累了，正在房里感悟人生呢。”唐不二一边把银子堆成宝塔，一边随口答道。

　　话音刚落，楼上传来车夫安福的声音。

　　“掌柜的，我家公子想温一壶酒。”

　　生意来了！

　　唐不二的眼睛“噌”地亮了，他放下手里的银子，脸上立刻堆起笑。

　　“好嘞！马上就来！”

　　他一溜烟钻进厨房，片刻后，端着一个精致的青瓷酒壶走了出来，亲自给安福送上楼。

　　“这是本店特酿的‘忘忧泉’，”他对着房门，哈着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屋里的人听见，“乃是采集清晨百草之露，汇以无根之水，埋于老槐树下九九八十一天，方才酿成。饮之，可忘却尘世烦恼，梦入仙乡。这一壶，不多不少，承惠三两银子。”

　　正喝着老周煮的免费菜汤的阿七，听到这话，一口汤全喷了出来。

　　忘忧泉？那不就是井里打的水烧开了吗？还三两银子？这胖子怎么不去抢！

　　安福显然也愣了一下，但屋里很快传来年轻公子略带疲惫的声音：“给他。”

　　安福只能从怀里摸出三两碎银，递给了唐不二。

　　唐不二接过银子，在手里掂了掂，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千恩万谢地退了下来。

　　他回到柜台，把新到手的三两银子加进了他的宝塔里，让那座银光闪闪的小山又高了一分。

　　夜深了。

　　老周收拾了碗筷，回了自己房间。

　　张子墨长叹一声，也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去休息了。

　　阿七今晚不用睡柴房，因为唐不二心情好，特赦他可以睡在厨房门口的草垫上，美其名曰“守着灶王爷，沾点烟火气”。

　　大堂里，只剩下唐不二和他的银子。

　　他一遍一遍地数着，擦着，脸上的神情如痴如醉。

　　阿七躺在草垫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今天发生的一切，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子里转。那个神秘的贵客，阴森的乱葬岗，震耳欲聋的锣声，还有唐不二那张贪婪的胖脸。

　　“你说，那家伙去乱葬岗，到底是干嘛的？”他忍不住对着空气问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问谁。

　　“谁知道呢。”柜台后传来唐不二懒洋洋的声音，“兴许是哪个仇家埋那儿了，他去坟头蹦迪庆祝一下。又或者是他哪个相好埋那儿了，他去哭两嗓子，怀念一下。”

　　这话说得刻薄又无情。

　　“我猜……他是不是个盗墓的？”阿七压低声音，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先去踩点，过两天就动手了！”

　　“盗墓的会给五十两踩点费？你当人家钱是大风刮来的？”唐不二嗤笑一声，“别瞎琢磨了。客人的事，少打听。只要他给钱，他就是咱们的亲爹。明白吗？”

　　阿七撇撇嘴，不再说话。

　　客栈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

　　就在阿七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一阵若有若无的声音，飘进了他的耳朵里。

　　那声音，来自楼上“英雄居”的方向。

　　不是说话声，也不是走动声，而是一种乐器的声音。

　　是箫声。

　　那箫声很轻，很柔，像是怕惊扰了这寂静的夜。可那音调里，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悲凉与孤寂，像是一个人站在无边的旷野上，对着冷月，诉说着无处可说的往事。

　　阿七的睡意一下子全跑光了。

　　他屏住呼吸，仔细地听着。

　　那箫声断断续续，不成曲调，更像是一种情绪的宣泄。每一个转音，都带着一丝压抑的痛楚，每一个颤音，都仿佛在诉说无尽的思念。

　　..

　　阿七虽然不懂音律，却也听得心里堵得慌。他忽然觉得，那个白天里总是带着玩味笑容，随手就扔出大把银子的年轻公子，似乎并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潇洒快活。

　　他忍不住抬头，看向柜台的方向。

　　唐不二依旧坐在那里，低着头，借着昏黄的油灯，专注地擦拭着一块银锭。他似乎完全没有听到那悲伤的箫声，整个世界里，只剩下他和他的宝贝银子。

　　箫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消散在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又过了许久，唐不二终于把他所有的银子都擦拭了一遍。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小心翼翼地将所有银两用一块黑布包好，塞进柜台最深处的暗格里，还上了两道锁。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肥硕的身躯发出一阵骨节的脆响。

　　他拎着油灯，吹熄了大堂的另一盏灯，准备回房睡觉。经过阿七身边时，他脚步顿了顿，借着灯光看了一眼躺在草垫上睁着眼睛的阿七。

　　“想什么呢？还不睡？明天不用干活了？”

　　“掌柜的……”阿七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你……刚才听到什么声音没？”

　　“声音？”唐不二掏了掏耳朵，“听到了啊，耗子磨牙的声音。回头得养只猫了，不然粮食都得被它们偷光。”

　　说完，他不再理会阿七，打着哈欠，晃晃悠悠地走向自己的房间。

　　只是在他转身的一瞬间，那双总是眯成一条缝的小眼睛，不经意地朝楼梯的方向瞥了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贪婪与市侩，而是闪过了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一闪即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夜，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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