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7章 掌柜的太会玩

　　柜台前。

　　那块焦黑如炭，仿佛被天雷劈了三天三夜的烂木头，与那把布条缠绕，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古琴，就这么静静地躺在那里。

　　它们与周围油腻的桌面、散落的瓜子壳，构成了一种极度荒诞，又无比和谐的画面。

　　老瞎子，这位刚刚还试图用“破碎虚空”的大饼来换取至宝的前辈高人，此刻，正像一个输光了家当，被迫抵押祖产的落魄赌徒，姿态谦卑，甚至带着一丝恳求。

　　整个客栈大堂，落针可闻。

　　阿七的眼珠子死死地钉在那块烂木头上。

　　天工之心！能让一堆破铜烂铁悬浮半空的神物！价值十万两黄金，不，是远超十万两黄金的仙家至宝！

　　现在，它被当成了……房钱的抵押物？

　　阿七感觉自己的脑子，像一碗被搅浑了的豆腐脑，黏糊糊的，转不动了。

　　张子墨已经放弃了思考。他默默地弯下腰，开始一颗一颗地，捡拾地上散落的算盘珠子。子曾经曰过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他只知道，自己过去十几年读的圣贤书，可能都读到了狗肚子里。

　　掌柜的，才是行走于人间的，真正的“圣人”。他的一言一行，都蕴含着凡人无法揣度的“大道”。比如现在，掌柜的一定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世人：所谓至宝，所谓仙缘，在本心面前，与一块普通的木头，一把寻常的琴，并无二致。

　　这是何等的境界！

　　张子墨捡起最后一颗算盘珠子，内心充满了顿悟的澄明，看向唐不二的眼神，愈发狂热。

　　唐不二感受到了那灼热的目光，以为这秀才在鄙视自己雁过拔毛，不由得狠狠瞪了他一眼。

　　他心里嘀咕：‘看什么看，再看信不信我连你的笔墨纸砚也给你抵押了？’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柜台上那两样东西上。

　　他的手指，先是拈起那块焦黑的烂木头。入手的一瞬间，他的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顿。

　　好家伙，看着不大，分量却沉得吓人，入手冰凉，质感非木非石。

　　唐不二心中了然：‘原来是这截“养神木”，几百年没见，被人劈成这样了，真是暴殄天物。’

　　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在木头上敲了敲，发出“梆梆”的闷响，仿佛在敲一块普通的实心木疙瘩。

　　然后，他又拿起那把古琴，掂了掂分量，随手扯开一截缠绕的布条，露出一角暗红色的琴身和一根泛着幽光的琴弦。

　　‘哟，伏羲琴的仿品，但这弦倒是真的天蚕丝，怪不得这老瞎子舍不得。’

　　他把琴凑到鼻子前闻了闻，一股淡淡的霉味和陈旧木料的气息传来。

　　“啧啧。”

　　唐不二的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嫌弃。那表情，就和他早上看到阿七打碎了一个豁口碗时，一模一样。

　　“老先生。”唐不二抬起头，看着一脸忐忑的老瞎子，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这两样东西，卖相可不怎么好啊。”

　　“这木头，拿去当柴火烧，我都嫌它烟大，熏坏了我这房梁，你赔不起。拿来压咸菜缸？又太沉，怕把我的缸给压裂了。”

　　“这琴……你看这弦都快锈断了，连个音都弹不准，送给揽香居的头牌当搓衣板，人家都嫌硌得慌。卖给收废品的，人家都得问我收处理费。”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生意人对劣质货品的专业性批判和无情打击。

　　老瞎子嘴唇哆嗦着，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他一生寻道，这两样东西，是他的命，是他的一切！可在这个胖子嘴里，却变得一文不值，连垃圾都不如。

　　这种极致的羞辱，让他那颗古井无波的道心，都泛起了滔天巨浪。

　　“不过嘛……”唐不二话锋一转，脸上，又堆起了那副“我很为你着想”的虚伪笑容，“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我这人，最好说话了。”

　　他慢悠悠地将那几块碎银子划拉到自己面前，然后，伸出胖乎乎的手，在那块焦黑的“天工之心”上，重重一拍！

　　“行！这抵押，我收了！”

　　他拿起那块在所有人眼中都重若千钧的“天工之心”，随手就往柜台下一扔。

　　“咚！”

　　一声沉重无比的闷响传来，仿佛扔下的不是木头，而是一块生铁。柜台下的地板都似乎震了一下。

　　阿七和张子墨的心，也跟着这声闷响，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那可是……天工之心啊！你就这么……扔了？连块布都不垫一下？

　　唐不二压根没理会他们，他正忙着给老瞎子开“收据”。他撕下一张草纸，用炭笔在上面龙飞凤舞：

　　“今收到，瞎……呃，孟姓老先生，房钱抵押物两件。”

　　“计：烧火棍一块（特沉），搓衣板一张（已坏）。”

　　“特此为据。”

　　写完，他把草纸往老瞎子手里一塞。“拿好了啊，老先生。这可是凭证，丢了可不认账。”

　　“本店规矩，抵押物逾期三月不赎，自动归本店所有。到时候我拿这木头垫桌脚，拿这琴劈了当柴烧，您可别找我哭。”

　　说完，他冲着角落里还在怀疑人生的阿七一挥手。

　　“阿七！还愣着干嘛！带孟老先生去‘静心雅苑’入住！”

　　“账记在孟老先生头上！一晚二十两！”

　　“哦，对了。”

　　唐不二像是想起了什么，弯腰从柜台下，又把那块焦黑的烂木头给捡了起来。

　　在所有人紧张的注视下，他拿着这块“天工之心”，闲庭信步般走到客栈那扇被踹过好几次，总是关不严实的破木门前。

　　他把木头往门后地上一放，似乎觉得位置不太对，还伸出脚尖，像踢石子一样随意地拨了拨，调整了一下角度。

　　正好，卡住了那扇总爱“吱呀”作响的门。

　　完美。

　　唐不二满意地拍了拍手上的灰，仿佛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转过头，看着已经彻底石化的众人，理所当然地说道：

　　“看什么看？没见过门挡吗？”

　　“这玩意儿，又黑又硬，分量也足，风都吹不动，用来当门挡，刚刚好。”

　　“噗通。”

　　阿七，终于承受不住这接二连三的精神冲击，两眼一翻，一屁股坐倒在地，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

　　“门挡……十万两黄金的……门挡……”

　　张子墨扶着柜台，感觉天旋地转。

　　大道至简……返璞归真……掌柜的不是在考验那位孟先生！他是在考验我啊！将至宝化为凡物，这才是真正的“格物致知”！

　　只有厨房门口的老周，在看到唐不二将“天工之心”当成门挡，甚至还用脚尖去拨弄的那一刻，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那不是对武功的恐惧。

　　而是一种，当他还在御膳房时，曾见过一次皇帝处理“蛮夷贡品”时的神态。那是一种……巨龙俯视蝼蚁献上最珍贵草叶时的眼神——不是无知，而是纯粹的、发自骨子里的蔑视。

　　在这位掌柜眼中，这引得江湖血雨腥风的至宝，恐怕真的……只配当一块门挡。

　　老周浑身一颤，默默地退回了厨房。

　　然后，将那扇厨房的门，死死地关上了。他觉得，这扇门，比皇宫的城门，还要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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