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宫阙深意

　　太史令的绯色官袍穿在身上，比从前的深青色丞服沉重得多。那不仅是品秩的提升，更是一种无形的枷锁，将苏与臣与帝国最核心的机密、最幽深的漩涡牢牢绑定。陛下的赏赐丰厚，擢升的恩宠也引来了无数或羡慕、或探究、或忌惮的目光。然而，苏与臣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清醒。

　　面圣之后的几日，朝堂之上风平浪静。关于龙首原的“投毒案”，官方邸报只以寥寥数语带过，定性为“前朝余孽作乱”，首恶已诛，余党廓清，盛赞陛下洪福齐天，宵小无所遁形。太极殿的工程以更快的速度推进，仿佛要借此抹去所有不安的痕迹。但苏与臣知道，那深埋地下的秘密，以及由此牵扯出的关陇旧怨，绝不可能就此轻易翻篇。

　　果然，擢升的诏书下达后第三日，黄昏时分，苏与臣正在太史局整理星象记录，内侍省一位不起眼的小黄门悄然来访，并未宣旨，只低声道：“苏太史，晋王殿下于王府设下薄宴，特命奴婢前来，恭请太史过府一叙。”

　　晋王杨广？苏与臣心中微微一凛。这位皇子聪敏果决，素有大志，与太子杨勇不睦已是朝野皆知。在此敏感时刻相邀，其意不言自明——既是对他解决“血井咒”能力的看重，更是欲将他这位新晋太史令，拉入夺嫡的棋局。

　　“有劳中官回禀殿下，臣苏与臣，蒙殿下厚爱，感激不尽。然臣今日需值守观星台，记录‘荧惑’行踪，事关天象，不敢有误。且臣近日染恙，恐病气侵扰殿下贵体。待他日臣身体康健，定当亲赴王府，向殿下请罪。”苏与臣躬身，言辞恳切，理由冠冕堂皇。他深知，一旦踏入王府，便再无退路。在局势未明之前，保持距离，忠于职守，才是保全之道。

　　小黄门似乎早有预料，并未强求，只意味深长地看了苏与臣一眼，便躬身离去。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次日清晨，苏与臣前往将作监，与宇文恺商议新都几处重要建筑的上梁吉时。宇文恺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少了以往的几分矜持，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恭敬，甚至是一丝隐晦的讨好。

　　“苏太史，”宇文恺屏退左右，亲自为苏与臣斟上一杯热茶，“日前龙首原之事，多亏太史明察秋毫，力挽狂澜，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恺，感激不尽。”他压低了声音，“只是……那元铎，当真只是寻常工匠？其背后……是否还有更深牵连？”

　　苏与臣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神情。“宇文大人多虑了。陛下已有明断，乃前朝余孽作乱。元铎伏法，首恶已诛，案情已了。我等臣子，当谨遵圣意，尽心王事，早日建成新都，以慰陛下之心。”

　　他滴水不漏的回答，让宇文恺眼中闪过一丝失望，随即又转为更深的忌惮。他干笑两声：“太史所言极是，是恺失言了。只是……关陇旧地，关系盘根错节，有些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太史日后执掌天官，观测星变，言及灾异，还望……谨慎为上。”这话语中，既有提醒，也有试探，更有一丝关陇集团内部人士的警告。

　　苏与臣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

　　“天象示警，乃上天仁爱，提醒人君修德政，，恤民情。吾辈太史，据实以报，分内之事。至于其他，非臣所敢预闻。”

　　离开将作监，苏与臣的心情愈发沉重。宇文恺的试探，晋王的招揽，都表明他已被彻底卷入权力场的中心。他解决的不仅仅是一个风水诡案，更是一块触碰了关陇集团敏感神经的“逆鳞”。陛下看似信任，赏赐有加，但这份信任之下，又何尝没有帝王对知晓太多秘密之人的掌控与戒备？

　　夜色深沉，他并未回府，而是信步登上了太极殿附近一处已完工的高台。寒风凛冽，吹得官袍猎猎作响。脚下，是灯火零星、仍在紧张施工的庞大工地；远处，是沉睡中的长安城轮廓；抬头，则是浩瀚无垠的星空，繁星如沙，冷冽地注视着人间的一切纷争。

　　在这一刻，他忽然对张胄玄老太史令曾经的告诫有了更深的理解。“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水”，不仅是民心，也是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朝局，更是那无形无质、却时刻影响着人世沧桑的“天命”与“地气”。

　　他想起井下那座邪坛，想起元铎疯狂的复仇，想起关陇集团内部的微妙平衡。这一切的根源，或许并不仅仅是个人的野心或仇恨，而是源于更深层的东西——权力的诱惑、历史的积怨、以及在这片古老土地上循环往复的“气运”消长。

　　太史令的职责，表面是观测天象、制定历法、记录祥瑞灾异。但真正的核心，或许在于解读这天地人之间的微妙联系，在历史的关口，为王朝这艘巨轮，寻找一条能够避开暗礁、相对平稳的航向。这需要的不仅是学识，更是超越派系之争的格局、洞察世情的智慧，以及……在必要时刻，敢于直言、甚至逆龙鳞的勇气。

　　他想起陛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陛下需要他，是因为他能解决这些“诡事”，维护新朝的稳定。但陛下也会忌惮他，因为他触及了那些不便言说的秘密。如何在这夹缝中生存，并履行真正的职责，将是他未来最大的考验。

　　“宫阙深意……”苏与臣喃喃自语。这重重宫阙之内，最深的“意”，或许并非具体的权谋诡计，而是一种对天道运行、王朝气运的深刻敬畏与无奈。陛下如此，晋王如此，宇文恺如此，他苏与臣，亦如此。

　　如今，他手持太史令的印信，也等于握住了一把双刃剑。用之正，可扶社稷，安黎民；用之邪，则可惑乱朝纲，甚至……窥探天机，引来灭顶之灾。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目光变得更加坚定。无论前途如何艰险，他既接此印，便当行此责。不仅要查清那些“诡事”背后的真相，更要透过这些表象，去理解这王朝初兴之际，隐藏在其肌理深处的痼疾与隐患。

　　他将目光投向星空深处，那里，紫微垣帝星闪耀，但其周围，亦有其他星辰明灭不定。天下的运势，朝堂的格局，乃至个人的命运，皆在这星罗棋布中，若隐若现。

　　“观测，记录，解读，警示……但最终的选择，仍在人心。”苏与臣低声说道，仿佛是对这星空，也是对自己的承诺。

　　他转身，步下高台，重新走入那片象征着无上权力与无尽纷争的宫阙阴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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