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你烧的不是器，是心上的痂

　　瘴气如墨，在毒沼深处翻涌不休，仿佛蛰伏着择人而噬的远古巨兽。

　　青奴在前引路，他每一步都踏得极为小心，脚下的浮尸木桥在浓雾中吱呀作响，仿佛是亡魂不堪重负的呻吟。

　　当他们穿过这片令人窒息的雾瘴，眼前的景象让身经百战的断岳都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一座倒悬的巨窟。

　　整座山体像是被神明一斧劈开，裂口向下，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漆黑巨口。

　　而在这巨口的内壁与地面上，密密麻麻地倒插着数以千计的残兵。

　　剑锋朝天，枪尖指地，锈蚀的痕迹如同干涸的血泪，凝固了千百年的时光。

　　每一柄兵器都散发着一股冲天的死寂与不甘，仿佛是无数英魂的呐喊被强行封印在了钢铁之中。

　　“这就是万器冢？”断岳喉咙发干，声音沙哑，“连风……都是死的。”

　　他的话音刚落，一道枯槁的人影毫无征兆地从虚空中浮现。

　　那身影披着一件褪色到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巫袍，身形佝偻，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但当她抬起头时，那空洞的眼窝中，两团幽蓝色的冷火骤然燃起，瞬间刺穿了此地的死寂。

　　“凡人踏入此地者，皆成器灵养料。”白骨夫人的声音像是枯骨摩擦，干涩而冰冷，“你，为何而来？”

　　她的目光直直锁定在洛昭然身上，枯瘦如柴的手指轻轻一勾。

　　咻！咻！咻！

　　三枚锈迹斑斑的骨钉撕裂空气，带着尖锐的破风声，直取洛昭然的眉心！

　　这一击快如闪电，断岳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

　　然而，洛昭然却未闪未避。

　　她不退反进，抬手将腕间的血钥环迎了上去。

　　那枚看似普通的赤色圆环在接触到骨钉的瞬间，猛然爆发出刺目的红光！

　　嗤——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三枚坚逾精钢的骨钉，竟在红光中如同冰雪消融，化作三滴赤金色的液体，滴落在洛昭然白皙的掌心。

　　液体迅速冷却，在她掌中烙印下一个古老而复杂的符纹。

　　洛昭然闷哼一声，气息微微有些紊乱，但她还是强撑着抬起头，目光灼灼地迎上那两团幽蓝鬼火：“我要唤醒它们……为了那些还想活下去的人。”

　　“活下去？”白骨夫人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那声音在空旷的巨窟中回荡，激起一片兵器的轻颤，“唤醒神兵需要真言之火。而真言之火，又以情火为引。情火非怒焰，非恨火，乃是执念所化。若无割舍骨肉之痛，若无铭心刻骨之念，你不配点引此地任何一兵一卒。”

　　话音落，她枯瘦的手指在空中轻轻一划。

　　四周的残兵陡然嗡鸣震颤，一道道虚幻的光影从兵器上剥离，在半空中汇聚成一幅流动的画面——

　　瓢泼大雨中，一个瘦弱的女孩抱着一个浑身是血、陷入昏迷的少年，在泥泞的路上跌跌撞撞，拼命奔向远处村落里唯一亮着灯火的茅屋。

　　女孩自己也摔得满身是伤，鲜血混着雨水，染红了她脚下的路。

　　“这是你第一次为他人流血，第一次为他人流泪。”白骨夫人的声音幽幽响起，仿佛来自遥远的过去，“以此情为引，可启第一器。”

　　洛昭然闭上了眼，那段早已深埋心底的记忆被强行挖出，痛楚依旧清晰。

　　是了，那是她和阿奴。

　　她不再犹豫，指尖划破手腕，殷红的鲜血滴落，精准地落入脚下那柄半截入土的锈剑剑格之中。

　　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却又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阿奴，你还记得吗？你说过，长大要当最正直的青鸾卫，守护天下太平……我信了。”

　　话音落下的刹那，一簇无形的火焰自她识海深处轰然腾起！

　　那火焰并非灼热，而是一种滚烫的执念，顺着她的血脉，疯狂地涌入手腕的伤口，再灌入那柄锈迹斑斑的长剑之中！

　　咔嚓！咔嚓！

　　剑身上的锈迹如同干裂的泥块般层层剥落，露出其下如霜雪般清冷的剑身。

　　剑脊之上，一道泪痕状的天然裂纹清晰可见，剑柄处，两个古篆小字缓缓浮现——泣霜。

　　然而，就在泣霜剑灵苏醒的瞬间，一股极致的冰寒之力猛然顺着血脉倒灌而回！

　　洛昭然的脑中轰然炸开，一个让她午夜梦回都会惊醒的画面，此刻竟随着心焰的反噬，无比清晰地重现！

　　幽冥祭道，天寒地冻。

　　那个男人，寒渊，亲手将她锁入寒玉棺中。

　　他那双比冰雪更冷的眼眸，那句比刀锋更利的话语，此刻仿佛化作万千冰针，刺入她的神魂！

　　“你的命，你的血，皆为药引，当为我所用！”

　　“噗——”

　　洛昭然猛地跪倒在地，一口心血狂喷而出，染红了刚刚苏醒的泣霜剑。

　　她双手死死抓住地面，指甲崩裂，鲜血淋漓，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我不是药傀……我……是活着的刀！”

　　“昭然！”青奴目睹她撕心裂肺的痛苦，双目瞬间赤红。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短刃，没有丝毫犹豫，便要反手刺向自己的心口！

　　“你要干什么？！”断岳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

　　“放开我！”青奴红着眼，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她说过，我是个好人！可我做了什么？！我帮着天律府的人抓她！我替那个玄穹子对她灭口！我……我算什么好人？！”

　　他猛地挣脱断岳，转向白骨夫人，声音凄厉：“若需要更多的情火，拿我的命去烧！用我的悔恨去点燃！”

　　白骨夫人那幽蓝的眼火毫无波澜：“情火不取自愿，不纳悔恨。你的命，一文不值。”

　　但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那两团鬼火似乎微微闪动了一下，目光落在了青奴腰间的一个不起眼的配饰上。

　　她沉默了片刻，终是挥动了那宽大的巫袍袖子。

　　轰隆隆——

　　不远处的一面石壁缓缓开启，露出一条幽深不见底的通道。

　　“进去吧。”白骨夫人的声音依旧冰冷，“那里有把断剑，曾属于你母亲身边最忠诚的护卫。他是归无衣家族的人。”

　　青奴浑身一震，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归无衣……那正是他母亲被灭门前的家族姓氏。

　　洛昭然拄着泣霜剑，艰难地站起身，擦去嘴角的血迹。

　　她望向那道石门，望向那条幽深的通道，心中一片清明。

　　她知道，从踏入这里开始，每唤醒一柄神兵，都将燃烧一段她最刻骨铭心的记忆。

　　而这条路走下去，最痛的，或许会是关于那个踏着万里冰原而来，一剑劈碎苍穹的男人。

　　她最后回望了一眼毒沼之外的方向，目光穿透了重重瘴气，仿佛能感知到千里之外，冰崖之巅，有一道孤高的身影，正以自己的神血喂养着一只赤红的飞雀，默默地凝望着这个方向。

　　她收回目光，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泣霜剑冰冷的剑身，低语，像是在对剑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等我炼出……能斩断天规的刀，再回头，看你最后一眼。”

　　风，在巨窟中无声地起了。雾，在他们身后悄然弥散。

　　四人的身影，毅然决然地没入了那通往万器冢最深处的黑暗之中。

　　也就在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冰崖上，寒渊手中那只通体赤红的焚心雀突然发出一声嘹亮的清鸣，猛然展翅。

　　一滴不属于它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情火余温的赤金色血液，从它的羽尖悄然滴落，砸在万年不化的玄冰之上，瞬间蚀出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而那条由白骨夫人开启的通道，铺满了被岁月碾碎的尘埃，仿佛踏上去，就会惊扰一段沉睡了数百年的忠诚与背叛。

　　通道的尽头，是一间孤零零的石室，那里，比万器冢的任何地方都更加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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