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号舍方寸，笔墨争锋

　　三日光阴，在无数士子焦灼的期盼与临阵磨枪的紧迫感中，倏忽而逝。

　　第四日，天色尚未破晓，长安城依旧沉浸在一片深沉的墨蓝之中，万籁俱寂。

　　唯独皇城东南隅的贡院之外，却已是另一番天地。无数巨大的灯笼与火把将这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映照着攒动的人头与一张张年轻而紧张的面孔。

　　数以千计的士子，在家眷仆从、书童好友的簇拥陪同下，提着装有笔墨纸砚、食物饮水的考篮，如同无数条溪流，从长安城的各个坊市、客栈汇聚而来，在贡院门前宽阔的广场上汇成了汹涌的人潮。

　　青衫、白袍、纶巾、方巾，甚至偶尔可见的破旧麻衣，各式各样的衣着无声地诉说着他们迥异的出身与背景，但此刻，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惊人相似的、混合着紧张、期盼、敬畏与孤注一掷般决绝的肃穆神情。

　　金谷学堂的四十余名学子，在魏叔玉和赵守正等几名队正的带领下，如同鹤立鸡群般。

　　统一身着浆洗得干干净净、熨烫得笔挺的青色细布儒衫，整齐地列成一个方阵，沉默地伫立在人群相对靠前的位置。

　　他们的出现，立刻引来了周遭无数道含义复杂的目光——有关切鼓励的，有纯粹好奇打量的，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审视、探究，乃至带着居高临下意味的轻蔑与敌意。

　　然而，他们谨记杜远“静心凝神，不为外物所动”的临行教诲，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对周遭的一切喧嚣、议论、目光皆置若罔闻，仿佛老僧入定，只是默默调整着略显急促的呼吸。

　　在脑海中最后一遍飞快地梳理着那些至关重要的经义注疏、策论要点，试图将状态调整至最佳。

　　贡院那两扇朱红色、高耸厚重、上面钉满碗口大金黄铜钉的大门，此刻如同远古巨兽紧闭的嘴巴，在灯火映照下散发着威严而冰冷的气息。

　　门前，两排全身甲胄、手持长戟的禁军士兵如同铜浇铁铸的雕像般肃然挺立，眼神锐利如鹰隼，一遍遍扫视着躁动的人群，维持着现场不容置疑的秩序。

　　整个广场的气氛庄重、压抑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只有压抑的咳嗽声、低语声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

　　“吉时到——！”随着一名身着绯袍的礼部官员站在高阶上，运足中气发出一声悠长而极具穿透力的唱喏，仿佛一道无形的指令，现场瞬间安静下来。

　　紧接着，在一阵沉重刺耳的“吱呀”声中，那两扇巨大的贡院大门被缓缓推开，露出了里面幽深如同巨兽喉咙般的甬道，以及两旁森然排列的仪仗卫队。

　　“诸生听令！”那礼部官员声音洪亮，在黎明前的寒气中字字清晰，“依次验明正身，领取号牌，按序入场！不得喧哗，不得交头接耳，不得携带任何违禁之物！违者，取消资格，逐出贡院！”

　　命令一下，士子们组成的庞大人潮开始如同受到无形力量的推动，缓缓地、却又带着难以抑制的迫切向前蠕动。

　　每个人都需经过门口官吏严格的搜身检查（仔细翻查考篮、衣襟袖袋，防止夹带小抄）、核验身份文书与画像，确认无误后。

　　才能从另一名官员手中领取到一个决定未来三天他们身处何方位、与谁为邻的、沉甸甸的木质号牌，然后怀着或激动、或忐忑、或志在必得的复杂心情。

　　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踏入那足以决定一生命运的贡院深处。

　　贡院内部，景象豁然开朗，却又瞬间将人带入另一种压抑——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一列列鳞次栉比、密密麻麻、如同巨大蜂巢般的低矮号舍。

　　这些号舍以千字文编号，整齐划一，彼此之间仅容一人侧身通过。

　　每间号舍狭小逼仄，仅容一人勉强转身，内设一张窄小的木板桌，一张方凳，以及一套简单的、散发着霉味的草席铺盖。

　　这里，将是他们未来整整三日答题、饮食、乃至蜷缩就寝的唯一空间，是荣耀的起点，也可能是梦想的葬身之地。

　　赵守正低头看着手中刻着“地字柒拾叁号”的木牌，依照指引，在迷宫般的巷道中穿行，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间。

　　他停在门口，深吸了一口带着陈年木材和灰尘味道的空气，定了定神，弯腰走了进去。将考篮小心地放在桌下，他仔细打量着这方寸之地。

　　墙壁斑驳，角落甚至有蛛网，桌面粗糙，空间狭小得让人感到窒息。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简陋到极致的地方，却承载着他，以及外面数千士子无限的希望与沉重的未来。

　　他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的声音，如同战鼓擂响。

　　天色渐渐由墨蓝转为鱼肚白，又透出晨曦的金色。当最后一名士子踏入号舍，沉重的贡院大门在身后轰然关闭。

　　那巨大的落锁声“哐当”一响，沉重地敲在每个人的心头，也仿佛将内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试卷很快由面无表情的胥吏挨个号舍分发下来。厚厚的一叠，散发着新鲜的墨香与纸页的气息。

　　内容涵盖了帖经（填空默写经典）、墨义（解释经义文意）、诗赋（按要求创作诗文），以及最重要的——策论（针对时务提出对策）。而当众人展开最后一道策论题目时，许多人脸色都为之一变。

　　题目由李世民亲自拟定，赫然是：“问：今田亩不均，赋税失衡，豪强坐大，黎民困顿。何以抑豪强、均赋税、以安天下黎庶？”

　　这道题，如同一把犀利的匕首，直指当下最为敏感、也最触及世家门阀核心利益的时弊！不少出身世家、习惯了优渥生活、对民间疾苦缺乏真切认知的士子，看到此题顿时皱紧了眉头，心中暗骂这是一道“恶题”、“刁题”，不知从何下笔。

　　而许多来自基层、亲身经历过赋税压迫、或像金谷学子这般被杜远刻意引导关注现实的寒门士子，则是精神陡然一振！

　　这道题的思路，与杜远和魏叔玉平日引导他们观察、思考、辩论的方向，简直不谋而合！

　　霎时间，整个庞大的贡院，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只剩下数千支毛笔在砚台上舔墨的细微声响，以及笔尖与纸张摩擦发出的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如同春蚕食叶，又如同细雨润物。

　　有人才思敏捷，下笔千言，奋笔疾书，脸上带着自信的光彩；有人则抓耳挠腮，苦思冥想，对着空白的试卷迟迟无法落笔；

　　更有人脸色苍白，额头冷汗涔涔，显然是准备不足，被这道策论题击中了软肋。

　　赵守正沉心静气，并未急于动笔。他先快速而稳健地答完了较为基础、主要考验记忆力的帖经和墨义部分，确保不出纰漏。

　　然后，他将大部分宝贵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那道决定性的策论之中。他闭目凝神，脑海中飞快地闪过杜公讲述盐铁官营如何断了世家暴利、廉价书籍如何破了知识垄断；

　　闪过在金谷学堂学习的简易算术如何用于厘清田亩、格物知识如何有助于兴修水利；

　　更闪过的是一路赴京所见，田间辛勤劳作却食不果腹的农夫，城镇中为沉重赋税而愁眉不展的小商户……诸多思绪，最终汇聚于笔端。

　　他引经据典，却绝不空谈，而是紧密结合现实，条分缕析地提出了“清丈天下田亩，核实丁口户籍，使赋税有所依归”、“扩大盐铁官营，平抑物价，抑制豪强盘剥”、“兴修水利道路，奖励垦荒屯田，以增民力”等数条具体方略。

　　文章或许在辞藻上不算华丽，甚至略显质朴，但逻辑清晰，论证有力，字里行间透着一股难得的务实精神与锐意改革的朝气，仿佛能听到那来自底层、渴望改变的呼声。

　　整个贡院，在这三天里，仿佛一个巨大而无声的熔炉，所有的才学、心智、毅力、乃至品格，都在这方寸之间的号舍内，被反复地煎熬、锤炼、萃取。

　　贡院那两扇紧闭的大门之外，长安城并未因数千士子的“消失”而平静，同样是暗流涌动，波澜迭起。

　　杜远虽然无法亲身进入贡院，但他并非只是在府中静待结果。他深知这最后关头更是危险重重。

　　他通过程咬金在军中的旧谊、秦琼巡察归来的余威，多方打点，确保贡院外围的安保由绝对可靠的北衙禁军负责，做到水泄不通。

　　彻底杜绝任何试图从外部传递信息、夹带纸条，或是制造意外混乱以影响考试的可能。同时，他麾下《长安报》那些嗅觉敏锐、无孔不入的“记者”（在这个时代堪称耳目灵通之人）。

　　也如同撒出去的网，密切关注着贡院周边的一切风吹草动，任何异常迹象都会被迅速记录，并在必要时公之于众，形成舆论压力。

　　而五姓七望方面，也确实如杜远所料，并未放弃，将最后的赌注押在了阅卷环节。他们动用多年经营的人脉与金钱，买通了几名在礼部地位不高、却有机会接触到试卷誊录流程或参与初筛工作的低级官吏与小吏。

　　意图在试卷糊名后、誊录的过程中，巧妙地篡改某些被重点关注的目标学子（尤其是金谷学堂出众者）的答案关键词句，使其意思偏离或变得荒谬；

　　或者，在最初的筛选环节，就利用职权，将一些文笔优秀、观点犀利的寒门学子试卷，以“文理不通”、“字体不端”、“有违圣教”等莫须有的借口直接黜落，使其根本无法进入高层级考官的视线。

　　然而，他们的对手是李世民，是房玄龄、杜如晦，是魏征！

　　李世民对此次科举的重视程度超乎寻常，他特意任命了以铁面无私、刚正不阿闻名朝野的魏征为知贡举（主考官）。

　　魏征此人，连皇帝的面子都敢驳，时常犯颜直谏，又岂会容忍宵小之辈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舞弊弄权？

　　此外，糊名、誊录制度被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严格高度。所有收上来的试卷，在糊名密封后，立即由一队与外界隔绝、临时抽调的、笔迹端正的书吏，在专人监督下，统一重新誊抄到专用的答题纸上。

　　整个过程严格监控，誊录完毕的试卷笔迹统一，且与原卷分离，原卷姓名籍贯等信息完全密封。

　　这套流程，如同一道坚固的壁垒，使得那些被买通的官吏，即便有心作恶，也很难在茫茫数千份笔迹相同的试卷中，准确无误地找到特定目标的试卷进行篡改，风险极高，极易暴露。

　　而那些试图在初筛环节做手脚的胥吏也沮丧地发现，魏征事必躬亲，对初筛的标准把控得极严，每日都要抽查被黜落的试卷，亲自复核。

　　他们若想无理黜落一份文理通顺、言之有物的试卷，很难不留下痕迹，一旦被魏征那双明察秋毫的眼睛发现，等待他们的将是雷霆般的惩处。

　　世家费尽心机构筑的暗手，在皇帝和主考官联手构筑的、近乎铜墙铁壁般的防舞弊体系面前，如同撞上礁石的浪花，进展得极其艰难，收效甚微。

　　三日漫长而又短暂的时间，就在贡院内笔墨无声的激烈争锋，与贡院外无形却凶险的博弈中，缓缓流逝。

　　当第三日傍晚，象征考试结束的、悠长而沉重的钟声在贡院上空敲响时，无数士子如同被抽空了全身力气，神情恍惚、步履蹒跚地走出那困锁了他们三日的狭小号舍。

　　脸上带着极度的疲惫、如释重负的解脱，以及更多的，是对未知结果的深深茫然与忐忑。

　　贡院大门再次缓缓开启，完成了人生一桩大事的人潮汹涌而出，或面露喜色与人高声谈论，或垂头丧气沉默不语，或激动地与亲友相拥，或茫然四顾不知所措。人生百态，在此刻显露无疑。

　　金谷学子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在指定区域汇合在一起。虽然个个面容憔悴，眼带血丝，衣衫或许已显凌乱。

　　但他们的眼神却大多依旧明亮，闪烁着经历过重大考验后的沉静与坚韧。他们互相看了看，没有过多的言语交流，只是用眼神彼此鼓励，

　　默默地跟随着同样疲惫却强打精神的魏叔玉，随着人流，返回那处暂时的栖身之所——客栈。

　　第一场没有硝烟，却关乎命运的大战，已然结束。接下来，将是更为煎熬、更为残酷和不确定的——等待，与那决定无数人前程的、隐藏在深宫之中的阅卷过程。

　　所有的智慧、汗水、希望与梦想，此刻都封存在那些厚厚的、墨迹已干的试卷之中，等待着来自帝国最高层次的、冰冷而公正的评判。

　　杜远站在府中的庭院里，仰望着渐渐布满星辰的夜空，知道，这盘大棋最关键、也最不受他控制的一环，才刚刚开始。

　　他能做的布局已然做完，剩下的，唯有等待，以及对那些学子，对那些试卷，抱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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