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庚申婴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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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七九年冬,安徽阜阳,淮河镇陆家村。

  北风卷着淮河的水汽,吹过萧索的皖北平原。陆家村低矮的土坯房上空,炊烟稀薄。虽然春节将近,但空气中弥漫的,不仅仅是烤红薯和微弱麦香,还有一种无形的、日益收紧的压抑。

  陆大友蹲在自家门槛上,望着院子里堆放的几袋小麦,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是村里的能人,年轻时经历过五九年的饥荒,眼睁睁看着父亲和大哥饿死,硬是靠着在淮河里摸鱼、在收割过的红薯地里一遍遍翻找,拉扯大了八个孩子。如今,政策变了,土地下了户,他家十口人分了二十亩地,终于不用再担心饿肚子。仓里有五六千斤小麦,虽然吃不上大米,但顿顿馒头、面条总能管饱。

  他刚舒心没几天,心头却又压上了巨石。他婆娘李玉兰,今年四十二了,竟又怀上了!老九的到来,不在计划内,甚至可说是“顶风作案”。

  村里的高音喇叭和墙上新刷的标语,日复一日地宣示着铁律:“提倡一对夫妻只生育一个孩子!”“严格控制人口增长是头等大事!”风闻上面动了真格,公社成立了计划生育领导小组,书记亲自挂帅,实行“一票否决”。邻村已有传闻,说对超生对象“罚得倾家荡产”。

  “他娘,这……”陆大友看着妻子日渐隆起的腹部,声音干涩。

  李玉兰抚着肚子,脸上是母性的光辉与深深的忧虑交织:“大友,都这么大了,也是一条命啊。再说,现在家里不是有粮了吗?”

  陆大友叹了口气。有粮是不假,可他心里清楚,这“有粮”在政策的铁拳面前,不堪一击。

  一九八零年,农历腊月三十,除夕。

  节日的气氛被一种肃杀取代。公社供销社那排平日里还算热闹的平房,此刻门窗紧闭,成了临时关押点。里面,是几十个临近产期的“违规”孕妇,李玉兰也在其中。

  陆大友提着饭篮,隔着门缝看到了妻子苍白的脸。她紧紧抓着他的手,声音发抖:“大友,我怕……前面刘家媳妇,孩子太大了,没……没下来,人就这么没了!还有,那针……对着头……”她说不下去,眼里满是恐惧。

  所谓“针”,是一种让胎儿流产的药物注射。陆大友听说,昨天一天,就有三十多个孕妇被实施了手术。

  看着妻子惊恐的眼神,陆大友心一横。死,他经历过,不怕;但他不能让跟了自己半辈子、吃了无数苦的妻子,因为给陆家添丁而走上绝路。他陆大友能在淮河的风浪里活下来,能在饥荒年里找到吃食,就不信保不住自己的妻儿!

  他的特长,除了在河里讨生活,就是和人打交道,善于“攻坚克难”。

  夜色如墨,寒风刺骨。看守供销社的是同村的老光棍陈老四。陆大友没硬闯,他提了半瓶地瓜烧,一包花生米,凑了过去。

  “四哥,大过年的,辛苦了啊。”陆大友递上烟酒,陪着笑脸。

  “没办法,公家的事。”陈老四叹了口气。

  两人就着寒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从淮河今年的鱼情,聊到地里的麦子长势,再聊到过去饥荒年的惨状,聊到各自的不易。陆大友绝口不提放人的事,只是不停地劝酒,唠着家常。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到了凌晨两点多,陈老四终于熬不住浓重的睡意和酒意,靠着门框,鼾声渐起。

  陆大友心跳如鼓,他轻轻推了推妻子。李玉兰会意,两人屏住呼吸,像影子一样溜出供销社,融入沉沉的夜色。

  他们不敢走大路,沿着田埂,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身后是熟悉的村庄,前方是未知的黑暗。跨过冰冷刺骨的湘水河,再趟过同样寒凉的临水河。李玉兰挺着大肚子,步履蹒跚,陆大友半扶半抱,咬牙坚持。他们要去二十多里外的一个远房亲戚家,那是唯一可能的安全港。

  这一路,仿佛耗尽了半生的力气。天蒙蒙亮时,他们终于敲响了亲戚家的门。

  两天后,一九八零年二月十八日,晚八点。

  在一间弥漫着稻草和土腥味的偏房里,一声响亮的婴啼,划破了冬夜的寂静。

  陆家第九个孩子,在亡命奔逃后,降临人世。是个男孩,哭声格外响亮。陆大友看着襁褓中皮肤通红、挥舞着小拳头的儿子,又看看虚脱但安好的妻子,长长舒了口气,随即,一股更深的忧虑漫上心头——这孩子,是拿全家的家当换来的。

  他给儿子取了个小名,叫“知晓”。既是“知曉時事”的无奈,也暗含一丝希望,希望这孩子将来能明事理,知晓这世间的人情冷暖、世事艰难。

  消息,终究是传回了陆家村。

  生产队的反应迅疾而冷酷。为了“以儆效尤”,确保政策“雷厉风行”地执行下去,处罚决定很快下达:

  · 陆家仓房里五千斤小麦,被拉走四千五百斤“充公”,仅留一千五百斤作为十一口人的“口粮”。

  · 陆家三间土坯房的屋顶,被扒开,檩条被抽走一半,“充公”。

  · 院子里养了两年、已近四百斤的三头大肥猪,被强行牵走,“充公”。

  · 屋后种了二十多年、已成材的几十棵白杨、柳树,被砍伐四分之三,约三十余棵,“充公”。

  顷刻之间,陆大友半生奋斗积攒下的一点家底,几乎被剥夺殆尽。原本还算殷实的家,真正是“倾家荡产”。只剩下光秃秃的院落,残破的屋顶,以及勉强够糊口到夏收的粮食。

  尾声:

  知晓就在这样的倾颓与贫寒中,开始了他人生的第一章。他的出生,带着淮河的寒气、除夕的惊惶、家族的代价,以及一个时代转身时投下的、沉重的影子。

  许多年后,有人翻出一首流传于淮河岸边的旧诗,仿佛正是那段往事的注脚:

  《庚申记事淮岸婴啼九子吟》

  淮上寒门岁又新,仓惶除夕避针辰。

  充公檩麦充公树,留得残垣十口人。

  雪夜柴门犬吠频,临河奔命月如银。

  一针悬命千钧重,唤得啼声破九春。

  苇荡深埋秤骨书,淮波夜夜说当初。

  官仓麦熟三千担,半是春啼半是租。

  湘水临淮古渡头,残桩犹系旧龙舟。

  可怜今夜城西月,曾照朱衣万户侯。

  知晓的命运,如同那被深埋的“秤骨书”,早已与家国的变迁、淮河的流水,紧紧缠绕在了一起。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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