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牌九里的星斗

　　知晓哥后来沉迷于股票K线的起伏、彩票号码的玄妙和麻将桌上的得失，并非无根之木。这股对“运气”和“博弈”的痴迷，其源头，深深埋藏在淮河镇陆家村的童年里，与钓黄鳝的钩子、劈甘蔗的刀光，交织在一起。

　　彼时，他们是田野里无忧无虑的孩子王；彼时，他们也是老仓房内，围着磨盘赌得面红耳赤的小赌徒。安徽农村流传的推牌九，以其独特的魅力和强烈的输赢刺激，成了这群少年深夜的秘密仪式。

　　牌九的启蒙：从苞米粒到硬币

　　秋收过后，田野沉寂下来，漫长的冬夜成了孩子们的室内时光。在生产队那间漏风的老仓房里，知晓哥和他的核心伙伴——二牛、铁蛋、小芳、柱子，点燃一盏煤油灯，世界便浓缩在了那方由磨盘搭成的“赌桌”上。

　　牌具是知晓哥从家里翻出的老骨牌，三十二张，沉甸甸，边缘被岁月磨得光滑。筹码最初是扑克牌，后来是铁蛋作业本上画出的“正”字，代表着一斤斤虚拟的秋粮。再后来，变成了实实在在的苞米粒，在粗糙的磨盘面上被拨来弄去，发出窸窣的声响。

　　“天地人鹅三长四短，梅牌板凳虎头红头……”知晓哥早已将牌九的口诀背得滚瓜烂熟。他擅长此道，不仅在于记忆，更在于一种与生俱来的计算和策略。

　　· 小牌九，两张定乾坤：

　　“天牌！”知晓哥将两张各带六颗红点的骨牌拍在磨盘上，那是最高的对子。而对面的二牛，摸到的是“地牌”（两点红），只能悻悻地看着自己的苞米粒被知晓哥揽走。

　　· 大牌九，四张论输赢：

　　牌局升级，每人发四张牌，需分成前后两道，前道必须小于或等于后道。一次，知晓哥手握“天牌”（红六）和一张红三，前道组成无敌的“天九王”；后道是红四和红二，凑成六点。而对面的阿牛，前道是“梅牌”对子（双红五），后道是“地牌”（红一）加白二，仅三点。前后两道皆输，阿牛面前的苞米粒堆瞬间矮了一截。

　　· 至尊宝，通杀的神话：

　　最激动人心的，是那传说中的“至尊宝”——由“天牌”配“白三”组成，通杀一切，连“天杠”（天牌配八点）、“地杠”（地牌配二点）也俯首称臣。一旦有人亮出此牌，仓房里便会爆发出一阵惊呼。

　　腊月赌局：作弊与信任的崩塌

　　那是一个腊月里尤为寒冷的夜晚，北风呼啸，仓房如同冰窖。五个孩子围在磨盘边，用知晓哥从赤脚医生那里顺来的虎骨药酒取暖，辛辣的气味混合着干草和灰尘的味道。

　　二牛今晚的手气好得邪门，连赢七把，“至尊宝”竟在他手上出现了两次。铁蛋圆脸皱成了核桃，小芳腕上的银镯子早已输得褪到了胳膊肘——那是她改嫁母亲留下的念想。柱子，这个父亲瘫痪、家境最窘迫的孩子，盯着自己面前所剩无几的苞米粒，眼神黯淡。

　　“咋可能连赢七把？”铁蛋终于忍不住嘟囔。

　　小芳心思细密，她按住牌堆，目光锐利地盯着二牛：“你摸牌总蹭桌面！”

　　煤油灯恰在此时爆了个灯花，火光一跳，众人顺着小芳的目光看去，赫然发现磨盘凹槽里，嵌着半枚骨牌的印记，正是“至尊宝”的梅花纹！

　　仓房里死寂一片，只剩下老鼠啃咬梁柱的细微声响。

　　二牛的脸瞬间涨红，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起来，一把掀翻了牌桌！“哗啦——”骨牌混着苞米粒散落一地，草屑飞扬。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三块沾着泥的骨牌，从他臃肿的棉裤裤裆里掉了出来，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耻辱的惨白。

　　知晓哥没有说话，他默默地从兜里摸出一枚磨得光滑的乾隆通宝，屈指一弹。铜钱在空中翻转，划出一道微光，然后“叮”的一声落在磨盘的一道裂缝里，竟不可思议地竖着，滴溜溜打转，如同去年腊八他们在祠堂偷供果时，在门槛上见过的诡异情景。

　　小芳的银镯子因之前的激动滑脱，“当啷”一声脆响落在地上，惊醒了梁上栖宿的家雀。

　　五个孩子的影子，在渐渐透入的晨光中拉得老长。散落的骨牌上结了一层薄霜，像撒了一地冰冷的星斗。赌局在黎明前结束，他们输掉的，不仅仅是苞米粒，更是伙伴间最初的无猜与信任。他们也在这一刻，懵懂地领悟，比输赢更重要的，是磊落。

　　习惯的种子：从娱乐到痼疾

　　然而，这次事件的教训并未能根除赌博的诱惑。推牌九的游戏，从小学到初中，伴随了他们好几年。赌注也从扑克牌、苞米粒、火柴盒，慢慢升级为他们钓黄鳝卖得的现钱——从几分，到几毛，再到几元。赌博，从一种刺激的游戏，慢慢变成了一种习以为常的娱乐，一种深植于行为模式中的习惯。

　　这习惯，如同潜伏的病毒，在知晓哥此后的人生中，遇到了股票、彩票和麻将这些更现代化、更刺激的载体后，便猛烈地发作起来。他忘记了，一个真正致力于成长的家庭和个人，会像防范洪水猛兽一样，警惕和杜绝任何形式的赌博习性。富裕并非原罪，但富裕若让人放松警惕，远离勤俭与奋斗，那么“富不过三代”的古训，便会在不知不觉中应验。一个人的成功，需要几代人不懈的努力和一代强过一代的积累，而非寄望于牌九的“至尊宝”或股票的涨停板。

　　正所谓：《腊月牌局》

　　冻指翻牌辨九宫，磨盘星斗碎霜风。

　　苞米记账爬痕重，虎酒温愁漾影空。

　　棉裤藏牌惊月白，瓷盅泻酒映灯红。

　　至尊宝现梅花绽，赌尽天真始见衷。

　　又谓：《牌九里的星斗》

　　冻红的手指拨动天罡地煞

　　磨盘上星宿正无声碰撞

　　苞米粒在算数本爬行成谶语

　　虎骨酒煨热了十二月的伤

　　梅花纹在凹槽里开出暗蕊

　　银镯坠地惊醒三更月光

　　乾隆通宝在裂缝中直立成碑

　　苇絮裹着偷来的年岁疯长

　　仓梁啃剩的牌九散作星子

　　北风掀开棉裤里最后一张

　　霜花爬上少年泛青的嘴角

　　赌局总在黎明前学会坦荡

　　那个冬夜之后，知晓哥和伙伴们依然会推牌九，但空气中总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警惕与隔阂。童年的滤镜裂开了一道缝，透出现实冰冷的底色。这颗关于投机与侥幸的种子，已然种下，只待未来的风雨，让它破土而出，长成一株缠绕知晓哥半生的、妖艳而危险的藤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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