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冷灶与寒夜

　　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天光被吞没在城市的轮廓之后。长途汽车喘着粗粗的白汽，终于驶入了终点站。

　　车门“吱嘎”一声打开，向志学第一个冲下车，他甚至来不及接过张秀手中的行李，只匆匆撂下一句：“你和晨晨慢慢走，我直接去厂里！机器等不了人！”话音未落，他那穿着深蓝色工装的背影已融入昏暗的街灯影里，步伐快得几乎是在小跑。

　　张秀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张了张嘴，那句“好歹回家添件厚衣服”卡在喉咙里，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她弯腰提起沉重的行李包，另一只手紧紧牵着牧晨，母子二人步履蹒跚地朝着筒子楼走去。

　　刚到楼道口，一股熟悉的、混杂着煤烟和饭菜的气息扑面而来。

　　邻居张婶正端着一盆涮锅水出来，看见他们，眼睛一亮：“哎哟，秀儿回来了！这是刚从老家接老太太回来过年吧？”她热络地说着，目光却像探照灯似的向张秀身后扫去，寻找着预料中那祖孙二人的身影。

　　张秀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脸上勉强挤出的笑容显得有些僵硬，连忙解释：“张婶，不是……本来是想在老家过的，东西都置办了些。可志学厂里来了紧急电话，说是关键机床趴窝了，整个生产线都停了，火急火燎地催他回来。没办法，只能赶夜车回来。”

　　她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底气不足，“妈……妈说她在老家住惯了，觉得那儿自在，不愿动弹。牧尘那孩子，也懂事，非要留下来陪着奶奶。”

　　她越说越快，仿佛慢下来就会被对方看穿这说辞下的尴尬。在张婶那了然又带着些许怜悯的目光下，她感觉自己所有的解释都像是欲盖弥彰，那顶“不待见婆婆”的隐形帽子，似乎正沉沉地压下来。

　　“那个……张婶，家里几天没人，灶还是冷的，我得赶紧回去生火，就不跟您多聊了。”张秀几乎是仓促地结束了对话，拉着牧晨，几乎是逃也似的上了楼。木质楼梯在脚下发出空洞的回响。

　　“哐当”一声，家门在身后关上，将外面的窥探与喧嚣隔绝。屋子里，几天未曾通风的空气凝滞而冰冷，带着一股淡淡的尘埃味，寒意仿佛能渗进骨缝里，比外面呼啸的北风更刺人。灶台冰冷，水缸里结着薄冰，映出她有些惶然的脸。

　　一股混合着疲惫、委屈和无名的怨气猛地冲上张秀的心头。如果婆婆在这儿，这会儿家里定然是窗明几净，炉火熊熊，说不定连暖身的姜茶都煮好了，何至于让她面对这一屋子的清冷与狼狈？这念头如此尖锐，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不能这么想！”她在心里狠狠斥责自己，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不孝的、怨怼的思绪统统甩出去。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定了定神，挽起袖子，开始动手收拾这个冰冷的“家”。

　　另一边，牧晨默默放下自己的小背包，不像往常回家那样兴奋地跑来跑去。

　　他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他的“宝贝”——哥哥牧尘用狗尾巴草编的、已经有些干瘪的小兔子，一颗在溪边捡到的、在灯光下会闪出细碎金光的石头，还有那个用旧作业本纸仔细包好的菊花茶包。

　　他把这些东西在枕边一字排开，伸出小手指，极轻地摸了摸小兔子，又碰了碰凉丝丝的石头。

　　“哥哥现在在做什么呢？”他小声地自言自语，浓密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会不会也在想我？千柳说过年可能会来找我玩的，她会不会已经来过了……”孩子的世界纯粹而直接，他的低落，明明白白地写在沉默的小脸和不再欢腾的身影上。

　　张秀瞥见儿子这副模样，心里又是一酸。她不再多想，麻利地找出火柴和废纸，熟练地引燃炉子。

　　当橘红色的火苗终于“噗”地一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乌黑的煤块时，一股微弱的暖意开始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弥散开来。她接着扫地、擦桌子，用身体力行的忙碌，对抗着心头的纷乱杂念。

　　收拾得差不多了，她打开碗柜，里面只剩下小半把干挂面和几根蔫了的青菜。“晨晨，今晚咱们先将就一下，妈妈给你下碗面条，好不好？”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

　　“嗯。”牧晨头也没抬，闷闷地应了一声，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念里。

　　面条在咕嘟咕嘟的沸水中渐渐软化，白色的水汽升腾，模糊了窗户上凝结的、晶莹剔透的冰凌花。张秀一边用筷子搅动着面条，一边忍不住再次望向窗外。

　　远处，城市边缘那片工业区的方向，只有几点零星昏暗的光点，在沉沉的夜色里看不真切。

　　志学那边……到底怎么样了？那机器毛病大不大？他一个人能搞定吗？这寒冬腊月的，车间里怕是比外面还冷，他走时连口热水都没喝上，晚饭可怎么解决？今晚……他还能回得来吗？

　　窗外，不知哪家传来了隐约的炒菜声和笑语，夹杂着零星的、等不及过年就响起的鞭炮声，愈发衬得这屋里冷清。

　　母子二人对坐在桌前，安静地吃着碗里清汤寡水的面条。炉火带来的暖意渐渐驱散了身体的寒冷，却似乎始终无法填满这个家因为缺少了男主人和远方亲人而留下的、无形的空洞与寂寥。

　　这个因意外而仓促折返的夜晚，就在这混合着担忧、思念、尴尬与一丝对未来不确定的复杂心绪中，缓缓沉入更深的寒夜。

　　而此刻，在几十里外的乡下老屋，向奶奶正就着一盏煤油灯，细细地缝补着牧尘的衣裳，偶尔抬头听听窗外的风声，心里惦记的，同样是城里那两个让她放心不下的儿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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