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阿史那朝鲁

　　晨光彻底驱散了夜色，但并未驱散且末城下那令人窒息的战争阴云。

　　二十万突厥大军如同黑色的钢铁丛林，沉默地散发着毁灭的气息。

　　然而，就在虞战与守军发出“宁死不降”的怒吼，准备迎接狂风暴雨般的首轮冲击时，城外敌军阵型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只见中军位置，那面最为高大华丽、绣着狰狞金狼、代表可汗权威的大纛，在亲卫骑兵的簇拥下，开始缓缓向后移动。

　　“嗯？”

　　城楼上，虞战眯起了眼睛，紧盯着那面移动的金狼旗。

　　“什么情况？突厥人要撤军？不可能啊？！”

　　按照常理，大军压境，主将应该亲临阵前鼓舞士气，哪有刚摆开阵势，主帅大旗就先往后缩的道理？

　　“苏定方，”

　　虞战没有回头，低声问道，

　　“你看，突厥人这…是不是要撤兵？还是诱敌之计？”

　　苏定方也凝神观察着，眉头紧锁，缓缓摇头：

　　“侯爷，不可能。”

　　“二十万大军，劳师动众至此，未发一矢，岂会因我们几句口号就撤兵？”

　　“至于诱敌…我们紧闭城门，固守待援，他们诱我们出去野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此举…甚是古怪。”

　　就在两人猜测之际，身后传来一个略显生硬但很肯定的声音：

　　“大都督，不是撤军，也不是诱敌。”

　　虞战和苏定方回头，见说话的是骨力。

　　“我们突厥人的作战方式，和中原的部队不太一样。”

　　骨力组织着语言，尽量清晰地解释道，

　　“我们是按照部落来划分的。”

　　“每个部落的勇士聚集在自己的首领旗帜下。”

　　“打仗的时候，是一个部落接着一个部落，轮番进攻。”

　　他指向城外那如同潮水般缓缓调整阵型的突厥大军：

　　“可汗的金狼旗后退，不是要撤，而是在给第一个进攻的部落…腾出冲锋的地方和空间。”

　　“按照规矩，第一个上去攻城的部落，会把战旗和精锐部署在最前面，可汗的大旗如果还在那里，反而会妨碍他们冲锋和展开。”

　　虞战恍然大悟，同时又升起新的疑惑：

　　“原来如此，部落轮战…这倒有点像车轮战，消耗守军体力和箭矢。”

　　“不过，这样先攻的部落不是很吃亏？伤亡肯定最大…”

　　与此同时，金狼大纛已经退到距离城墙约五百步开外的一个小土坡上。

　　这个位置足以俯瞰战场全局，又相对安全。

　　阿史那射匮端坐在一匹神骏的雪白战马上，身披金线刺绣的华丽皮裘，头戴镶满宝石的金冠。

　　面容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看着远处那座在他眼中仿佛弹指可破的且末小城。

　　他的周围，簇拥着数十位服饰各异、但都气势不凡的部落首领。

　　这些首领们神态恭敬，但眼神闪烁，互相之间偶尔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目光。

　　金狼旗的后退，自然吸引了所有首领的注意。

　　他们知道，决定谁是“第一个”的时刻到了。

　　打头阵，意味着率先抢夺破城首功的机会，但也意味着要承受守军最猛烈的反击和最惨重的伤亡。

　　一时间，几乎所有的部落首领都不由自主地微微低下了头，或装作整理马鞍，或望向别处，没有人主动请缨。

　　阿史那射匮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嘴角的笑意更深，却也更冷。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打破了沉默，

　　“耶度斤。”

　　被点到名字的老臣耶度斤心中一紧，连忙策马上前半步，恭敬地弯腰：

　　“老臣在。”

　　“你是三朝老臣，见多识广。”

　　阿史那射匮慢悠悠地说，目光却看向远处的且末城头，

　　“你来说说，我们突厥的勇士，一个能抵得过几个中原汉人？”

　　耶度斤大声道：

　　“回可汗！我突厥勇士，自幼在马背上长大，吃的是牛羊肉，喝的是马奶酒，挽得强弓，骑得烈马！”

　　“中原汉人，孱弱如羊，只会种地织布，躲在城墙后面瑟瑟发抖！”

　　“依老臣看，我族一个勇士，至少能抵得上一百个汉人！”

　　这马屁拍得响亮，却明显不实。

　　周围几个首领嘴角都忍不住抽了抽。

　　阿史那射匮果然皱起了眉头，语气转冷：

　　“耶度斤，你太夸张了。”

　　“本汗要听实话。说个实数出来。”

　　耶度斤眼珠飞快地转动，揣摩着可汗的用意。

　　他想起前日王帐中自己贬低汉人触怒可汗的旧事，心中警铃大作，

　　“难道是要派我的部落打头阵，先消耗我的实力？”

　　他不敢再托大，连忙改口，语气“诚恳”了许多：

　　“是是是…老臣失言。”

　　“汉人之中，也偶有勇武之辈。”

　　“这个…依老臣愚见，我族勇士，勇猛精进，大概…大概能抵他们三个汉人士兵！”

　　“三个？”

　　阿史那射匮不置可否，目光扫过其他首领，

　　“你们呢？也觉得是三个？”

　　其他部落首领摸不清可汗到底想听什么，但见耶度斤都改口了，生怕说少了显得自己部落无能，说多了又被派去啃硬骨头，纷纷含糊点头：

　　“是是是…”

　　“大概…差不多…”

　　“耶度斤大人说得有理…”

　　阿史那射匮这才似乎满意地点点头：

　　“嗯，本汗也是这么认为的。”

　　“我突厥勇士，骁勇善战，一可当三。”

　　他话锋突然一转，目光如电，直射向人群中一个一直沉默不语、身材格外魁梧雄壮、年约四旬的虬髯大汉：

　　“朝鲁，你说呢？”

　　被点名的，正是西突厥中实力仅次于射匮、威望极高、一直对阿史那射匮心怀不满的大首领——阿史那朝鲁！

　　他掌控着近五万精锐骑兵，是阿史那射匮汗位最大的威胁。

　　阿史那朝鲁心中冷笑，知道正戏来了。

　　他抬起头，迎着阿史那射匮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洪亮却听不出情绪：

　　“回可汗，我的勇士…自然不如可汗麾下的金狼卫士勇猛。”

　　“依我看，能抵两个中原汉人。”

　　他这话说得很有技巧。

　　先自认不如可汗亲卫，姿态放低，然后说“最多抵两个”，比耶度斤说的“三个”还少。

　　潜台词就是：

　　我的兵没那么厉害，打头阵这种硬仗，您还是找更“厉害”的部落去吧。

　　阿史那射匮似乎没听出他话里的推脱，反而点了点头，仿佛在认真思考。

　　就在这时，阿史那射匮身边一个年轻气盛、同样身材健硕、眉眼与阿史那射匮有几分相似的将领按捺不住，大声道：

　　“哥哥！何必在此浪费时间讨论这些！让我去！”

　　“我阿史那统叶护，愿率本部儿郎，一个冲锋就踏平且末！”

　　“定把那隋将虞战的脑袋砍下来，献给哥哥当酒器！”

　　说话的正是阿史那射匮的同胞弟弟，阿史那统叶护。

　　阿史那射匮看了弟弟一眼，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却摆了摆手：

　　“统叶护，你的勇武，哥哥自然知道。但汉人有句话说得好，‘杀鸡焉用牛刀’？”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阿史那朝鲁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小小且末，弹丸之地，哪用得着我弟弟这样的‘牛刀’出手？”

　　“是不是啊，朝鲁？”

　　最后这一问，轻飘飘的，却如同千钧重担，瞬间压在了阿史那朝鲁身上。

　　所有的目光，包括耶度斤等松了口气的首领，以及阿史那统叶护有些不满的眼神，都集中在了阿史那朝鲁身上。

　　气氛骤然变得微妙而紧张。

　　阿史那朝鲁心中一沉，知道躲不过去了。

　　阿史那射匮这是铁了心要借且末来消耗他部落的实力！

　　他猛地抱拳，声音洪亮，却带着一股压抑的怒气：

　　“大汗！朝鲁愿率本部人马，为大军先锋，拿下且末！定不辱命！”

　　“好！”

　　阿史那射匮抚掌而笑，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快意，但随即又道，

　　“朝鲁果然是我突厥的栋梁！不过…”

　　他话锋又一转，语气“关切”地说：

　　“你刚才也说了，你的勇士，一个能抵两个汉人。”

　　“咱们突厥人最讲公平，不能欺负人。”

　　“这样吧，为了不让你的儿郎们太辛苦，我看你每次就派五百人上去攻城。”

　　“每隔半个时辰，派一波。”

　　“如何？”

　　“什么？！”

　　阿史那朝鲁再也忍不住，脸色瞬间涨红，猛地抬起头，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每次五百人？隔半个时辰一波？这哪里是攻城？这分明是钝刀子割肉，是让他部落的勇士排着队去送死！去消耗守军的箭矢和滚木礌石！

　　阿史那射匮这是要把他的精锐，一点点磨碎在且末城下！

　　“可汗！何必如此麻烦！”

　　阿史那朝鲁强压怒火，梗着脖子道，

　　“我部落勇士，可集结全力，一鼓作气，定能立刻拿下且末！何须如此分批消耗，徒增儿郎伤亡？”

　　“诶，朝鲁此言差矣。”

　　旁边的耶度斤此刻彻底放下心来，知道可汗要收拾的不是自己，立刻见风使舵，捋着胡子，一脸“为你着想”的表情道，

　　“可汗这是体恤你，心疼你部落的勇士啊！”

　　“你们刚刚来，人困马乏，正需要时间恢复体力。”

　　“这样一拨拨地上，攻城的人可以轮流休息，养精蓄锐，后方的人也能观摩战法，岂不是两全其美？”

　　“可汗思虑周详，朝鲁你莫要辜负了可汗的一番好意啊！”

　　其他部落首领也纷纷附和，无人为阿史那朝鲁发声。

　　尽管其中一些人同样不服阿史那射匮。

　　但他们更乐见实力最强的朝鲁部落去承受损耗，以便自己保存实力。

　　阿史那射匮眯着眼睛，脸上依旧带着那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静静地看着阿史那朝鲁，等待他的回答。

　　但那目光中蕴含的压力，却让阿史那朝鲁感到脊背发寒。

　　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敢再说一个“不”字，阿史那射匮立刻就能以“违抗军令、动摇军心”的罪名，当场对他发难！

　　周围这些首领，包括他那个“勇武”的弟弟，恐怕都会站在可汗一边。

　　权衡利弊，阿史那朝鲁咬碎了牙，也只能和血吞下。

　　他死死握着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渗出血来。

　　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遵！命！”

　　说完，他再不多看阿史那射匮一眼，猛地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带着冲天的怒气，头也不回地冲向自己的部落军阵。

　　那背影，充满了不甘与怨毒。

　　耶度斤看着阿史那朝鲁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转头对阿史那射匮低声道：

　　“大汗，您看，朝鲁他好生无礼，竟敢如此…”

　　“闭嘴。”

　　阿史那射匮冷冷地打断了他，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威严。

　　他不需要耶度斤这种低级的煽风点火。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让最不听话、实力最强的阿史那朝鲁，去啃第一块，也是伤亡最惨重的一块骨头。

　　既能消耗政敌，又能试探且末守军的虚实，一举两得。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远处的且末城，眼神深邃。

　　“传令，擂鼓！让朝鲁部…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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