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员外郎之死

　　拂晓的天光如同稀释的淡墨，勉强涂亮了长安城起伏的轮廓。废窖区擒获的矮壮汉子被秘密押解至太史局下一处不为人知的暗牢，由苏家子弟严加看管。此人名唤王五，籍贯不明，身手狠辣，显然非寻常江湖人士，更像是经受过某种训练的私兵或死士。

　　苏与臣顾不上休息，立刻与两名精通刑名问讯的心腹对王五进行了突审。然而，过程极不顺利。王五极为顽固，任凭各种手段，始终咬紧牙关，对幕后主使及自身来历讳莫如深，只用一双怨毒的眼睛死死瞪着苏与臣。直到用上一种能放大痛觉、却不易留下外伤的特制药粉后，王五的精神防线才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在剧烈的痛苦和意识模糊中，他断断续续地吐出了几个词：“……张……张员外……药……陶笛……是他给的……井……”

　　张员外？将作监中，姓张的员外郎只有一人——张绍，一个平日里看似勤勉低调、甚至有些懦弱的中年官员，主要负责工料核算记录，职位不高，却能接触到工程的核心数据与物料调度。

　　“果然在将作监内部！”苏与臣目光一寒。王五的供词虽零碎，但指向明确。张绍有重大嫌疑！他不仅能提供培育毒蕈所需的物料（如朱砂），更能利用职务之便，掌握排水系统的精确信息，选择最佳的投毒点和时机。那些陶笛，很可能也是经他之手交给王五。

　　事不宜迟，必须立刻控制张绍，防止其闻风潜逃或狗急跳墙！苏与臣留下心腹继续审讯王五，力求挖出更多细节，自己则点齐一队可靠的金吾卫士兵，拿着太史局的令牌和宇文恺的手令，直奔位于皇城边缘的将作监衙署以及张绍在常乐坊的宅邸。

　　然而，他们还是晚了一步。

　　赶到将作监时，胥吏告知张绍今日告假，并未上值。苏与臣心下一沉，立刻带队转向常乐坊。清晨的坊门初开，空气中还带着寒意，张绍家所在的巷子却已隐隐传来压抑的哭泣声。

　　推开虚掩的院门，只见院内一片狼藉，张绍的妻子和一双年幼的儿女正抱头痛哭，几名坊正和武侯面色凝重地守在正房门外。见到苏与臣带兵闯入，张绍的妻子如同见到救星，又似见到煞神，哭嚎着扑上来：“大人！大人您要为我家郎君做主啊！他死得冤枉啊！”

　　苏与臣推开房门，一股血腥气混合着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只见员外郎张绍悬挂在房梁之上，脖颈套着白绫，身体已然僵硬，面色青紫，舌头微微吐出。脚下是一只被踢倒的胡凳。乍看之下，完全是一副畏罪自尽的场面。

　　但苏与臣的眉头立刻紧紧皱起。太像了，像得过分了。他示意金吾卫封锁现场，自己则戴上鹿皮手套，开始仔细勘察。

　　首先，是张绍的衣着。他穿着一身半旧的居家常服，脚上却穿着一双沾着干涸泥点的官靴。一个在家中自尽的人，会特意穿上出门的官靴吗？

　　其次，是那胡凳。凳面离地的高度，与张绍悬空的双脚距离，经过比对，存在细微的差异。若真是自缢，踢倒胡凳的瞬间，脚应能勉强触及地面，但实际测算下来，却差了一寸有余。这一寸，在生死关头，便是天壤之别。

　　最重要的是，苏与臣走近尸体，仔细观察其脖颈上的勒痕。自缢而亡者，索沟多呈马蹄形，提空点在颈前，斜向上过耳后消失。而张绍颈上的索沟，虽然大部分符合自缢特征，但在其后颈发际线下方，苏与臣用指尖轻轻拨开发丝，发现了一小段极其模糊、几乎与周围勒痕重合，但仔细辨别却能看出是水平的、略带交错痕迹的压痕。

　　这分明是被人从背后用绳索勒毙时，绳索在颈后交叉留下的痕迹！只是凶手极为狡猾，在勒死张绍后，又精心布置了自缢的假象，企图瞒天过海！

　　“灭口……”苏与臣心中寒意更甚。对手的反应太快了！王五刚刚被擒不过两个时辰，张绍便已遭毒手。这说明幕后黑手在将作监，甚至可能在他苏与臣的身边，有着极其灵通的消息来源！

　　他强压怒火，安抚了几乎崩溃的张绍妻儿，开始询问。据其妻哭诉，昨夜张绍回来便心神不宁，长吁短叹，说工程上出了大事，恐怕要牵连许多人。半夜曾有人敲门，张绍出去片刻后回来，脸色更加难看，但问什么都不说。今早醒来，便发现他已“自缢”在房中。

　　“半夜来人？”苏与臣抓住关键，“可知是谁？所为何事？”

　　张妻摇头哭泣：“妾身没敢出去，只听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像是……像是监里的同僚……但不敢确定……”

　　线索似乎又断了。苏与臣命人将张绍的尸体解下，准备运回义庄详细检验。在移动尸体时，他注意到张绍紧握的右拳似乎有些异样。他用力掰开那已经僵硬的手指，只见掌心之中，紧紧攥着一小片撕扯下来的、带血的衣角！布料是常见的细麻布，但颜色是较为少见的靛蓝色，边缘参差不齐，显然是在挣扎中从凶手身上扯下的！

　　此外，在张绍的书案上，散落着几张工料核算的草稿。苏与臣仔细翻看，在其中一张纸的背面，发现了几道用指甲无意间划下的、极其凌乱浅淡的痕迹，隐约像是一个未写完的字，或者是一个符号的上半部分，看起来……像是一个“北”字的起笔，又像是一个指向的箭头。

　　衣角，未写完的字。这是张绍临死前，用尽最后力气留下的指认凶手的线索！

　　苏与臣将衣角小心收起，目光再次扫过这间充满死亡气息的屋子。窗外天色大亮，长安城开始了新一天的喧嚣，但这间斗室之内，却只余下阴谋的冰冷与残忍。幕后黑手不仅心狠手辣，而且势力盘根错节，消息灵通，行动果决。

　　张绍这条线断了，但并非毫无收获。那片靛蓝色的衣角，那个未写完的字符，如同黑暗中的磷火，微弱，却固执地指向更深处的黑暗。下一个目标，会是谁？是那个引导他注意元铎的赵文谦？还是那个始终笼罩在迷雾中的金石匠元铎本人？

　　苏与臣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棋盘上，对手落子如飞，狠辣无情。而他现在要做的，便是从这片血泊之中，找出那枚关键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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