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宇文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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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返回将作监的路,苏清河走得异常艰难。左肩伤口在古巫玉佩的压制下虽不再流血,但那附骨之疽般的阴毒寒意与阵阵撕裂痛楚,却随着走动不断侵袭神经。更麻烦的是身上:衣衫破烂,沾满河岸污泥与暗红的血渍(有自己的,也有之前在船坞沾染的“血水”),形容狼狈,任谁看了都会起疑。

  他不敢走正门,绕到将作监西侧一段因雨水冲刷而坍塌了小半的偏僻院墙处,寻了个角落,忍痛攀爬翻入。落地时牵动伤口,眼前一黑,几乎晕厥。他靠着冰冷的墙壁喘息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事先备好的、装满清水的小皮囊和一块干净布巾,就着墙根阴影,迅速擦拭脸上、手上的污垢血渍,又将破烂的外袍脱下,翻出相对干净的内衬一面勉强穿上,用布条将左肩伤口更严密地捆扎,遮掩在衣物下。

  做完这些,他才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让自己看起来只是有些疲惫,而非身受重伤,然后朝着百工所方向走去。

  不出所料,刚踏进百工所所在的院落,便被两名早已等候在此的、面生的黑衣皂隶拦住。这两人眼神锐利,气息沉凝,绝非普通胥吏。

  “苏掌事,赵副监有请。”其中一人声音平板,不容置疑。

  苏清河心下了然,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一丝不安:“两位是?不知副监此时召见,所为何事?下官刚刚从外……”

  “副监只命我等带苏掌事过去,余事不知。请。”那人打断他的话,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姿态恭敬,眼神却毫无温度。

  苏清河知道多说无益,点点头,跟着两人穿过廊庑。去的方向,却并非赵文谦日常处理公务的“营造堂”,而是朝着将作监深处、宇文恺的私邸“匠圣园”而去。

  宇文恺的府邸?苏清河心中微沉。看来昨夜“枢眼”的异动,已然惊动了这位正主。此行恐非简单问询,而是真正的“夜审”,甚至可能是“鸿门宴”。

  匠圣园位于将作监衙署后方,依洛水而建,占地极广,亭台楼阁,奇石异木,极尽巧思。虽名为“匠圣”,实则奢华内敛,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暗合营造法度,又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强迫症的精致与工巧。引路的皂隶在园门前停下,换由两名身着锦衣、面容姣好却神情木然的小鬟接引。

  穿过几重月洞门,来到一处临水的“听涛阁”。阁分两层,此刻底层门窗敞开,内里灯火通明,丝竹之声隐隐传来,夹杂着些许人语。空气中弥漫着酒肉香气与一种清冽中带着甜腻的异香,与将作监乃至整个洛阳的格调都格格不入。

  “苏掌事,请。”小鬟在阶前止步,垂首示意。

  苏清河整了整勉强能蔽体的衣衫,迈步而入。

  阁内陈设雅致,紫檀木的桌椅,官窑的瓷瓶,墙上是名家山水,角落燃着瑞兽铜炉,吐着袅袅青烟,异香正是来源于此。此刻阁中已有数人。主位上,端坐着的正是将作大匠宇文恺。他今日未着官袍,而是一身月白色的家常道袍,头发以木簪束起,面色平和,甚至带着一丝闲适的笑意,手中把玩着一对色泽温润如玉的核桃,正与坐在下首的赵文谦副监低声说着什么。

  除他二人外,还有三四人作陪,看服色皆是将作监内的高级属官,苏清河认得其中两位。吴主事竟也在末座,此刻正襟危坐,神色拘谨。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侍立在宇文恺身后阴影中的一人。那人身着灰布长衫,身形瘦削,低眉顺眼,仿佛只是个不起眼的老仆。但苏清河一眼便认出,正是那夜在“天字仓”与龙骨合拢时出现的妖道袁眇!他此刻敛去了周身邪气,看起来与寻常老人无异,但那偶然抬起的、掠过苏清河的一眼,却让苏清河如被毒蛇舔舐,遍体生寒。袁眇的左手,似乎有些不自然地蜷缩在袖中。

  苏清河强压心头悸动,上前数步,躬身行礼:“下官苏清,参见宇文大监,赵副监,诸位大人。”

  丝竹声停。阁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个衣衫不整、面色苍白、还隐隐带着一丝水汽与疲惫的年轻人身上。

  宇文恺抬起眼皮,目光温和地打量着苏清河,仿佛在看一件新奇的物事,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与压力:“苏掌事来了。不必多礼。看你这一身……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苏清河保持着躬身的姿态,语带“惭愧”与“后怕”:“回大监,下官……下官昨日核验账目,对漕渠‘血木’传闻心存疑惑,便想趁夜于洛水沿岸探查,看能否寻到些线索,以明账实。不料行至下游荒僻处,忽遭不明黑影袭击,慌乱中失足落水,被激流冲走。昏迷至天明方醒,挣扎上岸,又恐误了公事,便匆匆赶回……形容狼狈,冲撞大监与各位大人,下官死罪。” 他将遇袭、落水、昏迷、迟归一整套说辞流畅道出,半真半假,将伤口和狼狈归于“遇袭落水”,合情合理。

  “哦?不明黑影袭击?”宇文恺捻动核桃的手微微一顿,眼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锐光,“可看清是何人?或是何物?”

  “天色漆黑,水急浪大,下官未曾看清,只觉一股大力袭来,便坠入水中。”苏清河摇头,面露余悸。

  赵文谦在一旁冷哼道:“早与尔等说过,莫要好打听,莫要涉险地!曹录事前车之鉴不远!苏掌事,你身为朝廷吏员,擅离职守,夜游荒滩,遇险亦是自招!若非大监宽宏,凭此一条,便可治你怠职之罪!”

  “下官知罪!”苏清河连忙低头。

  宇文恺摆了摆手,似乎不欲深究此事,语气转而温和:“罢了,年轻人有些好奇之心,也是常情。遇险生还,已属万幸。只是这探查之事,自有专司之人负责,苏掌事日后还需谨守本分,莫要再行险着。” 他话锋一转,“不过,你既对‘血木’之事有所留意,又通营造算学,心思也算细密。本官近日偶得一奇巧之物,正欲与诸位同赏。苏掌事既来了,不妨也一同看看,或许能有所见解。”

  说着,他轻轻拍了拍手。

  阁外传来一阵轻微而规律的、仿佛木轮滚过地面的“轱辘”声。紧接着,一个高约三尺、身着彩衣、面容以油彩描绘得栩栩如生的“木偶伶人”,竟自行“走”了进来!

  这木偶伶人做工极其精致,关节灵活,眉眼生动,甚至能做出眨眼、微笑的细微表情。它并非被人用线牵引,而是凭借体内精巧绝伦的机关,自行迈步,行动间虽略显僵硬,却已远超寻常傀儡。更令人称奇的是,它手中托着一个红漆木盘,盘上放着数只玉杯,杯中酒液微漾。它“走”到每位客人面前,竟能微微屈身,将木盘举至合适高度,方便客人取用!举止之间,竟有几分活人的仪态!

  阁中诸人,除宇文恺与阴影中的袁眇,皆面露惊异赞叹之色。赵文谦抚掌笑道:“大监巧思,鬼斧神工!此等机巧之物,实乃生平仅见!”

  宇文恺微微一笑,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苏清河脸上,似在观察他的反应。

  苏清河心中亦是震撼。这机关木偶的工艺,确实登峰造极,近乎神技。然而,当那木偶伶人“走”近时,他怀中的青铜罗盘骤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感!辟邪木符也瞬间变得冰凉!而被他小心藏在最深处的那枚指节骨挂坠,竟微微发烫,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充满怨毒与熟悉的共鸣!

  不对!这不是单纯的机关傀儡!

  他凝聚目力,强忍罗盘与木符的异常,仔细“观察”这木偶。在它那描绘精致的油彩面容之下,眼窝深处,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的、暗红色的光芒一闪而逝!其关节活动时,发出的也并非纯粹的机械摩擦声,而是夹杂着一丝极其细微的、仿佛湿木扭曲般的“吱呀”声,与那夜在“枢眼”甬道中听到的“流沙私语”有几分相似!

  更让他心悸的是,当木偶伶人“举盘”至他面前时,他敏锐地捕捉到,其托盘的右手食指指尖,有一点几乎看不见的、暗红色的木质纹理,与他从废料场拾得的、曹骏手中握着的“血髓木”碎料,如出一辙!

  这木偶,至少其关键部位,是以“血髓木”制成!而且,其中恐怕熔炼了生魂!并非“主料”那种完整的、被刻意折磨的核心怨灵,而是类似“辅料”的、被剥离熔炼后的残魂,用于驱动这具精巧的躯壳,使其拥有超越寻常机关的“灵性”!

  这是“傀影”邪术的另一种应用!宇文恺和袁眇,不仅将其用于龙舟那庞大的“移星换斗”阵,更用于制造这种足以乱真、令人惊叹的“奇巧玩物”!既是炫耀技艺,更是测试与展示邪术成果!甚至可能是一种对知情者的示威与试探!

  苏清河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强作镇定,脸上露出与旁人无二的、混合着惊叹与好奇的神色,小心地从木偶托盘上取下一杯酒,点头致意:“巧夺天工,下官叹为观止。”

  那木偶伶人竟也对他“点了点头”,油彩嘴角的弧度似乎更上扬了些,随即转向下一位客人。

  宇文恺将苏清河那一瞬间的僵硬与迅速掩饰的细微表情尽收眼底,眼中笑意更深,却莫测高深。他缓缓道:“此物乃本官闲暇时,与几位方外友人探讨机关、偶戏之术,偶得灵感所制。苏掌事觉得,此物可还入眼?”

  苏清河放下酒杯,恭敬道:“大监之巧思,已非凡俗匠作可比。此物行动自如,宛如生人,若非知其本质,几可乱真。下官愚见,此等机巧,已近乎‘道’。”

  “近乎‘道’?”宇文恺玩味着这个词,目光若有深意地扫过苏清河苍白却平静的脸,“苏掌事年纪轻轻,见识倒是不凡。看来,苏掌事对‘木’、对‘机巧’,乃至对某些‘非常之理’,颇有感悟?”

  这话已是隐隐的敲打与试探了。苏清河心头一凛,垂首道:“大监谬赞。下官祖上略通匠作,自幼耳濡目染,故对此类奇巧之物多一份兴趣。至于‘非常之理’……下官学识浅薄,只知循圣人之教,格物致知,于鬼神怪力之事,实不敢妄言。”

  “格物致知,说得好。”宇文恺点了点头,似乎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不再追问,转而与赵文谦等人谈论起龙舟其他部位的营造进展,气氛似乎重新缓和。

  然而,苏清河能感觉到,那木偶伶人在完成斟酒任务后,并未退下,而是静静地“站”在了宇文恺身侧稍后的位置,那双描绘生动的眼睛,似乎“看”着阁内每一个人,尤其是……他。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宇文恺似乎兴致颇高,又命人取来几卷新近绘制的龙舟内部装饰图样,与众人品评。图样华美绝伦,穷极工巧,苏清河也只得附和着赞叹几句。

  宴至尾声,宇文恺忽道:“苏掌事。”

  “下官在。”

  “你既通算学,又对工料核查用心,近日龙舟内部诸多精密构件陆续完工,需人仔细核验尺寸、数目,不容有失。本官有意,调你暂入‘内匠所’,专司核验龙舟核心舱室构件,尤其是……舵室周边的关键部件。你可愿意?”宇文恺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阁内瞬间安静下来。赵文谦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吴主事更是脸色微变。内匠所,那是直接负责龙舟最核心、最机密部分营造与查验的机构,等闲吏员根本进不去!而舵室周边……正是苏清河之前千方百计想探查的区域!

  这是机会,还是陷阱?宇文恺是觉得他“有用”想放在眼皮底下控制,还是怀疑他已知道太多,准备“就近解决”?

  苏清河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面上却露出受宠若惊又略带惶恐的神色:“下官才疏学浅,恐难当此重任……”

  “诶,”宇文恺摆手,“本官说你行,你便行。就这么定了。明日便去内匠所点卯。文谦,”他转向赵文谦,“此事你安排一下。”

  “下官遵命。”赵文谦连忙应下,看向苏清河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与复杂。

  “好了,今日便到此吧。苏掌事受惊了,早些回去歇息。”宇文恺端起茶杯,示意送客。

  苏清河起身,再次行礼,缓缓退出听涛阁。直到走出匠圣园,被夜风一吹,才发觉内衫已湿透,左肩伤口更是痛得钻心。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灯火通明、却透着无尽诡异的楼阁。宇文恺的“赏识”与调令,如同一条冰冷的绞索,已悄然套上了他的脖颈。而那个静静“站”在阴影中的“木甲伶人”,以及袁眇那阴冷的一瞥,都预示着,真正的凶险,才刚刚开始。

  内匠所,舵室周边……是更接近秘密,也是更接近死亡。

  他摸了摸怀中那枚微微发烫的指节骨挂坠,又想起木偶伶人指尖那抹暗红。宇文恺和袁眇,究竟还隐藏着多少这样以生魂驱动的“奇巧”之物?这场夜宴,是试探的结束,还是更大阴谋的开端?

  苏清河抬起头,望着洛阳城上空那轮被薄云遮掩、显得格外昏黄的月亮,深吸一口气,朝着那漆黑如墨、仿佛巨兽之口的将作监深处,一步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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