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血舟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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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内苑,静思斋。

  日子在一种诡异的静谧与远处永不消散的喧嚣交织中,缓慢流淌。苏清河的伤势,在太医的精心诊治与古巫玉佩的持续温养下,以惊人的速度愈合。断裂的肋骨已然接续,脏腑的震荡平复,左肩那顽固的阴毒也被玉佩之力彻底拔除,只留下一道深色的、形似火焰灼痕的疤。太医啧啧称奇,只道是他年轻体健,又或陛下洪福庇佑。苏清河默然,唯有他自己知道,是怀中那枚得自远古巫祝的玉佩,一次次将他从鬼门关拉回。

  他被允许在静思斋不大的庭院中散步,但院墙高耸,门外守卫森严,目光如影随形。他能看到的天空,永远是那一方被切割的、铅灰中泛着暗红的颜色。空气中那股腥甜、焦糊、混合着淡淡血腥的气息,从未真正散去,只是在某些时刻,随着东南风势的强弱,时而浓烈呛人,时而淡若游丝。

  他听到了许多声音,透过高墙,透过守卫们偶尔压低的交谈。他知道,朝廷的“善后”与“根除”在同时进行。

  扑救“火灾”的行动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据说调动了洛阳全城的水龙、铺兵,乃至部分禁军,才勉强将船坞及周边蔓延的火势控制住。伤亡惨重,民舍焚毁无数,流离失所者众。朝廷的“抚恤”旨意一道道下达,钱粮绢帛从太仓、少府源源运出,京兆府的胥吏们疲于奔命。街头巷尾,张贴着加盖玉玺的告示,言辞严厉地申饬“将作监大匠宇文恺急功渎职,致妖人作祟,酿成巨灾”,并公布了对宇文恺一党的惩处,对受灾百姓的优抚。流言在官方的强力弹压与“合理”解释下,似乎稍稍平息,至少,表面上如此。

  而“根除”的行动,则在更深的水下进行。苏清河偶尔能从守卫换岗时极度隐晦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些碎片:珍物库副使陈禄“暴病身亡”,家中搜出“前陈禁物”;数名与“天字仓”、“血淬”工坊往来密切的吏员、匠头“失踪”;一批批标注着“宇文恺逆产”的木箱,在深夜被秘密运出将作监,不知去向;甚至,据说在清理船坞废墟时,发现了多处“构造诡异、刻满邪符”的密室与通道,内中更有“难以形容的恐怖之物”,皆被皇室供奉的高手以“法器”与“真火”彻底焚毁、封印。

  至于那艘龙舟本身——那场灾难的核心,朝廷对外宣称,已在火灾中“大半焚毁,残骸坍入洛水,顺流而下,不知所踪”。然而,苏清河不止一次,在夜深人静时,听到东南方向传来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仿佛巨木摩擦、又似湿重船桨划破水面的“吱嘎——哗啦——”声,以及,那如同呜咽、又似沉重叹息的、绵长而湿漉的风声。空气中腥甜的气味,在那些时刻,也会骤然浓烈。

  他知道,那艘船,没有“焚毁”,更没有“不知所踪”。它还在那里。朝廷的供奉高手们,恐怕并未能将其“彻底摧毁”,只是设法将其“镇封”、“安抚”,或者……用某种方式,暂时“控制”住了它那狂暴的、泣血的形态。所谓的“残骸入洛水”,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说辞。

  这日,苏清河如常在院中缓步。天气难得地放晴了片刻,铅灰色的薄霭散开些,露出一角惨白的日头,毫无暖意。他正仰头望着那方狭窄的天空,忽然,一阵极其突兀的、与往日任何声响都不同的动静,自东南方向传来。

  那是一种低沉、雄浑、仿佛无数面巨鼓同时擂响,又似地脉深处传来闷雷的轰鸣!轰鸣声中,夹杂着铁链绷紧、绞盘转动的刺耳“嘎吱”声,以及水流被庞然巨物强行排开、发出的澎湃哗啦巨响!

  这动静如此巨大,如此不同寻常,连静思斋高墙外的守卫都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苏清河猛地冲到院墙根下,侧耳倾听,心脏狂跳。

  紧接着,他听到了人声。不是混乱的哭喊,而是整齐、洪亮、带着某种仪式感的号子与唱诵!声音来自许多人的齐声呐喊,穿透遥远的距离,隐约可辨:

  “吉时已至——启——航——!”

  “洛水开道——神舟出行——!”

  “佑我大隋——国祚永昌——!”

  启航?神舟出行?苏清河如遭雷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艘正在“泣血”、被邪阵反噬、刚刚引发一场浩劫的“活体龙舟”,竟然要被“启航”了?!杨广和朝廷,究竟想干什么?!

  仿佛为了印证他心中最荒谬的猜想,那低沉的轰鸣与澎湃的水声愈发清晰、靠近。空气中那股腥甜腐朽的气息,也骤然浓郁了十倍不止,其中更掺杂了浓烈的香料、油漆,以及某种掩盖不住的、更深层的、令人灵魂战栗的阴寒。

  苏清河再也按捺不住,他环顾庭院,目光锁定角落一株枝干虬结、靠近墙头的老柏树。不顾伤势初愈,他深吸一口气,手脚并用,凭借着幼时练就的身手与胸中一股激荡的热血,奋力向上攀爬!门外的守卫似乎被远处的动静吸引,并未立刻察觉。

  他攀上柏树最高处一根横枝,视线终于越过静思斋的高墙,投向了东南方的洛水。

  景象,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血液几乎冻结。

  洛水河道,已被提前“肃清”,不见往日往来舟楫。宽阔的水面上,一艘庞大到超出想象的巨舟,正缓缓逆流而上!

  正是那艘“龙舟”!

  但与苏清河记忆中那华美庄严、又透着邪异的巨舟不同,也与前几日那“泣血”燃烧的恐怖模样迥异。此刻的龙舟,通体被覆盖上了一层厚重、崭新、在惨白日光下反射着刺目金红色光芒的漆彩!无数面崭新的、绣着龙纹与祥云的锦缎旗帜,在船舷、桅杆上猎猎飘扬。甲板上,隐约可见身着华丽铠甲、持戟肃立的“卫士”,以及无数披红挂彩、仿佛正在奏乐舞蹈的“宫人”与“伶人”。

  然而,这一切崭新的、华丽的、充满庆典气息的表象,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虚假与死寂。那些“卫士”与“宫人”,动作虽然整齐,却僵硬刻板,毫无生气,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奏乐声与唱诵声虽然响亮,却空洞呆板,没有灵魂的震颤。而那层崭新的漆彩之下,苏清河锐利的目光,隐约能看到数道巨大的、尚未完全愈合的、如同伤口般的焦黑裂痕,从船体不同部位蜿蜒蔓延。更令他心悸的是,整艘巨舟的吃水线附近,那与水面接触的船壳,此刻正不断渗出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在船身拖曳出一道道蜿蜒扩散的、仿佛血迹般的尾迹,染红了小半洛水!

  它在“流血”航行!这盛大的、喜庆的“启航”仪式,不过是一层覆盖在腐烂伤口与无尽罪孽之上的、薄如蝉翼的金箔!

  而更让苏清河浑身冰冷的是,他看到了龙舟最高层的“观景台”上,此刻,竟赫然站立着一道身着明黄服饰、头戴冕旒的身影!虽然距离极远,面容模糊,但那身象征至高无上权力的服饰,那被众多“宫人”、“侍卫”簇拥的架势,除了当今天子杨广,还能有谁?!

  杨广竟然登上了这艘船!在这艘刚刚“泣血”焚城、邪气未消的“活体龙舟”之上!他在做什么?视察“灾后”的龙舟?还是……要进行那未曾完成的“巡幸”?

  苏清河的心脏疯狂跳动,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浮现:难道,朝廷的供奉高手们,并未“镇封”或“安抚”这邪物,而是以某种方式,暂时压制、控制了它的狂暴,甚至……重新“修饰”了它,然后,要让它载着天子,完成那次被中断的、驶向江都的“巡幸”?!

  以无数生魂与工匠性命炼制的邪器为座驾,以仍在渗血的罪孽之舟承载真龙天子,巡幸天下,彰显威德……这是何等的疯狂!何等的讽刺!又是何等的……不祥!

  龙舟航行得很慢,却异常平稳,逆着洛水的水流,朝着上游——洛阳城外、通往黄河、乃至大运河的方向,缓缓驶去。所过之处,两岸寂然。预先安排好的“百姓”在官吏驱赶下,于岸边“跪拜”、“欢呼”,但那些身影同样僵硬,声音稀落,透着浓浓的恐惧与勉强。更多的房屋门窗紧闭,了无生气。

  苏清河死死抓住柏树枝干,指甲嵌进树皮。他感到怀中贴身藏着的青铜罗盘,正在剧烈震颤、发烫!古巫玉佩光芒隐现,传递着警示与悲悯。辟邪木符冰冷刺骨。

  他能“看”到,不,是“感觉”到,那艘正在“血舟将行”的巨物内部,那被华丽漆彩与崭新旗帜掩盖的深处,无数被禁锢、熔炼、扭曲的生魂,正在无声地哀嚎、挣扎。那三个作为“天、地、人”三才核心的怨灵,尤其是“人极”主魂,因杨广的登临,或许正在发生着某种更诡异、更不可测的变化。整个庞大的邪阵,虽然被中断、被破坏,但根基犹在,此刻正被强行“驱动”,如同一个浑身溃烂、却被打扮一新的巨人,在帝王的意志与某些未知力量的操控下,迈着沉重而诡异的步伐,走向不可知的未来。

  功败垂成……真的成吗?他揭破了阴谋,诛杀了元恶,中断了邪阵最凶险的一步,保住了洛阳没有在那一刻彻底陆沉。但,这艘凝聚了最深重罪孽的“血舟”,却并未被毁灭,反而以这样一种更加荒诞、更加令人心悸的方式,重新“启航”了。它所承载的,已不仅仅是天子的虚荣与野心,更是整个王朝挥之不去的梦魇与诅咒。

  杨广站在观景台上,凭栏远眺。风吹动他的冕旒,看不清表情。他是否知道脚下这艘巨舟的真实模样?是否感受到那渗入骨髓的阴寒与哀嚎?还是说,在极致的权力与欲望面前,真相与代价,早已变得无足轻重?

  苏清河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这数月来的挣扎、冒险、九死一生,最终似乎只是将这滔天的罪恶,从一种更直接、更暴烈的毁灭,推迟、转化为了另一种更缓慢、更深入骨髓的腐蚀与疯狂。

  血舟将行,载着帝王的幻梦与王朝的隐疾,驶向烟波浩渺的南方,驶向那个被称作“江都”的温柔富贵乡,也驶向一个注定被血色与诡谲笼罩的、名为“大业”的时代深处。

  他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树枝,背靠着粗糙的树干,滑坐下来。疲惫如同潮水,淹没了他。望着那艘在洛水上渐行渐远、拖着血色尾迹的巨舟,望着两岸死寂的城池与虚假的欢腾,望着铅灰色天空下这座刚刚经历创伤、却已迫不及待要掩盖一切、继续狂欢的巨都。

  许久,他低下头,从怀中取出那卷以药水处理过、字迹遇热方显的皮纸,又摸出那根炭芯细笔。就着惨白的天光,他手腕稳定,开始写下新的字句。字迹小而密,记录着今日所见,记录着血舟的细节,记录着心中的冰寒与明悟。

  《大业见闻》的第一卷,“龙舟·活俑”,或许,该在这里画上一个句号了。但故事,还远未结束。

  他写下了最后一段:

  “大业元年秋,龙舟成。是日,洛水赤,舟行有泣血之声。帝登临,仪仗煊赫,然卫士宫人皆如木偶,两岸拜舞皆似哭嚎。余囚西苑,隔墙望之,但见金漆之下,焦痕宛然,血污隐隐。邪器载龙,孽舟行血,此非祥瑞之始,实乃大业崩析之先声也。”

  “呜呼!以万民膏血为舟,欲渡欲海,其能久乎?”

  笔停。他收起皮纸与笔,贴身藏好。然后,他再次抬起头,望向洛水方向。那艘“血舟”已化作天际一个小小的、拖着长长暗红尾迹的黑点,即将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风吹过庭院,老柏树叶沙沙作响,带着深秋的萧瑟与远方永不散尽的腥甜。

  苏清河闭上眼睛,将怀中三件法器的触感,深深印入心底。

  他知道,自己的路,还很长。无论是要为父亲正名,还是要揭露更多被掩盖的真相,亦或是……在未来的某一天,亲眼看到这艘“血舟”,以及它所象征的一切,最终的结局。

  他必须活下去。必须变得更强大。必须等待,并且寻找。

  等待下一次风暴的来临。

  寻找下一个,刺破这无边黑暗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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