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奉命暗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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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命暗察”四个字,落在实处,便是无数琐碎、谨慎、乃至步步惊心的细微功夫。苏清河回到芳林苑廨舍,闭门独坐了小半个时辰,将清晖阁中那番对答、紫袍官员的每一分神色、以及杨广那充满矛盾的口谕,在心头反复咀嚼、拆解。君王要的,是一个不破坏“祥和诗兴”的“雅致结果”。这结果,或许未必是血流成河的清洗,但一定得是能让皇帝“满意”,且能堵住某些人(比如左监门卫)之口的“交代”。

  这意味着,他不能大张旗鼓地排查、审讯,不能惊动太多人,更不能让西苑这锅看似沸腾的“享乐盛宴”出现一丝不和谐的杂音。他必须将自己更深地融入这西苑的日常运转之中,像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录事,却在无人察觉的阴影里,睁开另一双眼睛。

  他开始调整自己的行动。

  白日里,他愈发勤勉地履行“西苑丞录事”的本职。核验账目,巡视花木,查看器玩陈设,与各司局的管事、匠头、宫人头领打交道,态度温和,问询细致,却绝不触及“狐仙”相关。他甚至主动向掌管“百戏”的太监请教苑中灯烛、水法、机关玩意的养护门道,向“丹霞局”的老药工讨教辨别香料、花露的常识,向“典籍司”的典簿借阅西苑营造图样与历年“祥瑞”记录,美其名曰“增进见闻,以便更好侍奉御前”。

  这些举动合情合理,无人起疑。他如同一滴水,悄无声息地渗入西苑庞大而精密的肌体,感受着其下细微的脉搏与暗流。

  在“丹霞局”充满各种奇异气味的药库里,他“偶然”问起,何种香药混合,可生“清冽如冰、又带一丝异甜”的气息,并能“遇水雾则显,持久不散”。那位头发花白、手指被药材染得黢黑的老药工眯着眼想了半天,嘟囔道:“录事说的,倒像前朝宫里传下来的‘冰麝返魂香’的方子,不过那方子早就失传了……听说要用到极北的‘冰原麝脐’,南疆的‘梦蝶草’,还要以处女晨露调和,工序繁复得紧,炼成了,点燃后青烟直上,遇水汽则化作白雾,异香扑鼻,有安神致幻之效……嗨,都是传说,传说。咱这儿可没有那稀罕物。”

  冰麝返魂香?致幻?苏清河记下了这个名字,又貌似随意地翻看了一些常用安神、宁心、乃至少许“助兴”香药的领用记录,未发现大量异常。但他注意到,近三个月,“龙脑”、“苏合香”、“蔷薇水”的消耗,比以往同期略有增加,且领取人签名潦草,难以辨认。老药工只说是“上头各殿阁都要用,许是今春宴饮多些”。

  在“天工坊”,他观摩匠人制作精巧的“走马灯”、“自鸣水漏”,对其中利用光影、齿轮、水力驱动的原理赞不绝口。闲聊中,一位专司修缮池苑水法、沉默寡言、手上满是老茧的独眼老匠人,在苏清河“虚心请教”水底机关如何防锈、如何设置隐形喷口时,用沙哑的嗓音,含糊地提了一句:“太液池北头那老荷荡子底下,早年修‘流云吐雾’景的时候,埋过一套黄铜的管子,通着地火房(提供暖汤热气的锅炉房)的余热,本来是想着天冷时让水面起点薄雾,添点仙气……后来好像说效果不好,又怕锈坏了,废置有些年头了,也不知道那铜管漏不漏……”

  废置的铜管?地火余热?苏清河心头一跳,面上却只作好奇:“哦?那管子出口在何处?可还能用?”

  独眼老匠人摇摇头,那只完好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浑浊:“出口早掩在淤泥朽荷里了,谁还记得清。地火房那边闸口估计也早关了。录事问这个作甚?”

  “随便问问,想着若是能用,倒是处现成的景致。”苏清河岔开话题,心中却已将“太液池北”、“废置铜管”、“地热”这几样,与那夜所见“自雾气中心涌出”、“水温微温”的异象联系了起来。

  而在“典籍司”布满灰尘的架阁间,他花了更多时间。这里存放的多是营造图样、器物名册、宴饮乐谱、以及历年各地进献的“祥瑞”描述记录,浩如烟海,乏人问津。苏清河以“核验陈设旧物,以免御前问起不知”为由,一头扎了进去。他寻找的,并非直接与“狐仙”相关的记载,而是那些可能与“谶诗”风格、用典、乃至“幻真社”成员背景有所勾连的蛛丝马迹。

  他翻阅前朝宫廷诗文集,留意其中是否有与“谶诗”风格相近的作品;查看被罢黜或外放官员的名单、奏章副本(如果有留存),寻找其中言辞激烈、文采出众者;甚至留意那些记录“方士”、“异人”进献“法术”、“丹药”的档册,看是否有精通“幻术”、“奇巧”之人曾出入宫禁。

  收获甚微,却并非全无。在一卷落款“大业三年”,记载某次“曲江池宴群臣,有白鹤翔集,献瑞灵芝”的祥瑞奏报末尾,他发现了一段以极小、极淡的朱砂批注,字迹与正文迥异,清瘦峭拔,内容竟是:“鹤影掠波,岂识水深火热;灵芝献瑞,焉救肉糜饥肠?可发一笑。” 这口吻,这机锋,与“谶诗”的讽刺精神何其相似!批注者是谁?为何敢在祥瑞奏报上留下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这卷宗又如何能留存下来,未被销毁?

  他强抑心跳,仔细查看卷宗封面,只见边缘以墨笔写着小小的“经手:典簿沈文韶”字样。沈文韶?他依稀记得,典籍司现有的一位老典簿,似乎就姓沈,年近六旬,终日埋首故纸堆,沉默寡言,身形佝偻。

  苏清河没有立刻去接触这位沈典簿。他将这个发现记在心里,继续翻阅。又在一批记录各地进献“奇花异石”的清单中,发现多次出现“吴兴沈氏”的进献记录,所献多为“太湖奇石”、“病梅古桩”、“失传棋谱”等风雅之物,与直接的金玉珠宝不同。这“吴兴沈氏”,是否与沈典簿有关?是否是一个在文化上颇有积淀,却可能对时政有看法的江南士族?

  线索如散落的珍珠,需要一根线才能串起。苏清河知道,自己必须更加小心。他白日里的“正常”履职,与这些暗中进行的、碎片化的探查,并行不悖。他像一只蜘蛛,在西苑这张华丽而复杂的大网边缘,悄无声息地编织着自己的信息网络。

  他也开始留意那些对他“感兴趣”的人。除了可能的监视,西苑中也有不少人对这位“新来的、据说要查狐仙案”的年轻录事,抱有各异的态度。有人刻意疏远,生怕惹祸上身;有人则试图接近,或为打探,或为示好。小豆子依然是他的耳朵,但苏清河叮嘱他,只听不说,尤其不要主动打听“狐仙”之事,只将苑中日常的闲言碎语、人事变动带回即可。

  这日黄昏,苏清河核对完一批新到的“南海鲛绡纱”数目,从库房出来,沿着太液池西岸一条僻静的石径往回走。夕阳的余晖将池水染成一片金红中带着血色的凄艳,远处“迎仙台”的轮廓在暮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迎面走来两人,却是他在“典籍司”见过几次的两位低阶书办,正低声争执着什么,见到苏清河,立刻噤声,神色略显慌张地行礼问好。

  苏清河点头还礼,目光不经意扫过其中一人腋下夹着的一卷颜色暗黄、边缘破损的旧册子,封皮上似乎有“乐府…拾遗…”字样。他心中微动,脚步未停,径直走过。走出十几步后,他借着整理袍袖的机会,微微侧身,用眼角余光瞥去,只见那两人已匆匆拐进一条岔路,身影没入暮色。

  乐府拾遗?是前朝乐府诗集?还是本朝编纂的?与“谶诗”是否有关?那两人为何见到他神色慌张?

  他没有回头去追。暗察,意味着不能打草惊蛇。他记住了那两人的容貌和离去方向,决定稍后通过小豆子,或是在典籍司“偶遇”时,再作试探。

  回到廨舍,小豆子已备好简单的晚膳,一边摆碗筷,一边压低声音道:“录事,午后您去库房时,拾翠殿那边又有点动静。”

  “哦?”苏清河坐下。

  “张才人受了惊吓,一直说心神不宁,夜里做噩梦。太医开了安神汤,但似乎效用不大。听说……丹霞局那边,午后特意送了一小盒特制的‘宁心定魂香’过去,说是陛下关切,特赐的。”小豆子眨眨眼,“小的打听了,那香据说金贵得很,用料极其讲究,平时只供给几位有头脸的娘娘和……陛下在‘迎仙台’宴饮时用。”

  赐香安抚?是帝王恩典,还是……别有深意?那“宁心定魂香”,与“狐仙”出现的异香,与老药工提到的“冰麝返魂香”,是否有关联?张才人这枚“棋子”,在惊吓之后,又被放回了棋盘,只是作用是否已经改变?

  苏清河默默用着饭,脑中思绪飞转。奉命暗察,如履薄冰。他触碰到的,只是西苑这潭深水最表面的涟漪。水下那庞大的、交织着欲望、恐惧、才华与反抗的暗流,才刚刚向他展露冰山一角。

  他必须更慢,更稳,看得更清。在君王微笑注视、各方势力环伺之下,找出那条通往真相,或许也能通往某种“交代”的、细若游丝的路径。

  夜色,再次笼罩了西苑。远处的丝竹声隐隐传来,比往日似乎更喧嚣了几分。苏清河推开窗,望着那片被灯火点缀得如同幻境的园林,目光沉静。

  暗察,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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