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君王一笑

　　清晖阁不大，但位置极好，紧邻太液池，推开南窗便是万顷烟波，此时却被厚重的锦帘遮得严严实实。阁内只点着几盏青铜雁鱼灯，光线昏黄，将侍立两侧的内侍身影拉得细长扭曲，投在暗沉沉的墙壁上。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檀香、墨锭，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审讯房特有的阴冷铁锈气。

　　主位上坐着的，并非内侍省的最高长官，而是一位苏清河未曾见过、身着紫色圆领常服、面白微须、眼神沉静如古井的中年官员。他手中把玩着一柄莹润的玉如意，目光淡淡地落在刚刚被引入、躬身行礼的苏清河身上。旁边下首，坐着两名绯袍官员，一人是内侍省少监，苏清河认得，另一人则是掌管西苑宿卫的左监门卫中郎将，神色冷峻。

　　阵仗不小。苏清河心中一凛，姿态愈发恭谨。

　　“苏录事，”那紫袍官员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惯于发号施令的平稳，“陛下旨意，着你协理苑务，兼察‘狐仙’事。你履新已有数日，可有所得？”

　　“回禀……大人，”苏清河不知其具体官职，只能泛称，“下官到任日浅，于苑中规制、人事尚在熟悉。‘狐仙’一事，下官谨遵圣谕，多方留意。目前所知，与前日呈报内侍省之节略大致相同：太液池北偶有白衣女子月下显形，吟哦诗句，旋即化雾而散，伴有异香。苑中各处，近日确有不明来历之诗句流传，多题于叶、镜、乃至奇花之上，文辞……颇为雅致，然内容……”他顿了顿，选择了一个相对中性的词，“多涉幽思玄想，或有感怀之语。”

　　“感怀之语？”旁边的左监门卫中郎将冷哼一声，声如铁石，“星斗移，帝车侧，血沃荒原春草赤！琼枝折，瑶台仄，明年谁泣陵前柏？ 这也是‘感怀之语’？！此等悖逆不道、诅咒君父之词，分明是妖人构陷，图谋不轨！苏录事，你既奉旨查察，难道就看不出其中凶险？！”

　　压力骤然袭来。苏清河垂首，语气依旧平稳：“将军明鉴。下官亦觉此诗言辞酷烈，寓意非祥。然其出现方式诡谲，不留痕迹，显是有人精心设计，以‘仙迹’为幌，行蛊惑人心、散布不逊之言。下官愚见，此非寻常宵小所能为，幕后之人，必通晓文墨、精于奇技，且对苑中情形颇为熟悉。”

　　“哦？”紫袍官员手中玉如意微微一顿，目光深邃了几分，“依你之见，这幕后之人，会是何方神圣？目的何在？”

　　苏清河心念急转。他不能说出“幻真社”的猜测，那尚无实证。但也不能完全回避，必须给出一个符合他“调查者”身份的合理推测，同时……或许可以借此，试探一下上面对此事的真实态度。

　　“下官不敢妄断。”他先自谦一句，然后缓缓道，“然观其诗，文采斐然，用典精深，非饱学之士不能为。其行迹，飘忽莫测，善用光影、水汽、乃至药物（异香）制造幻象，又似深谙机关奇巧之术。其意……其诗表面凄婉，然多涉宫闱、时政、边事，怨刺之意，隐于华辞之下。下官斗胆揣测，此或非一人之力，恐是某些对朝政心怀不满、又兼具才学技艺之在野士人，或……乃失意之文人、方士，假托‘狐仙’之名，以诡奇之术、犀利之笔，泄其胸中块垒，暗行讥讽。至于目的……或许意在惊扰宫闱，散布流言，乱人心智？”

　　他巧妙地将“反抗”淡化为“泄愤”与“讥讽”，将“有组织”暗示为“某些人”，既点出了关键（文人方士，不满朝政），又未触及“谋逆”的红线，留给上面自行解读的空间。同时，他将“狐仙”定性为“人为幻术”，也符合皇帝“察其真伪”的旨意。

　　阁内一时沉默。只有灯花偶尔爆裂的噼啪声。紫袍官员与内侍少监交换了一个眼神。左监门卫中郎将眉头紧锁，显然对“泄愤”、“讥讽”这种相对“温和”的定性不甚满意，但苏清河的分析在情理之中，他一时也难以反驳。

　　“苏录事倒是思虑周详。”紫袍官员终于再次开口，语气听不出褒贬，“只是，若果真如你所言，是些狂悖文人、方士所为，他们如何能潜入禁苑，如此熟悉地形，又避过重重守卫，屡屡得手？西苑宿卫森严，岂是等闲可入？”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也是苏清河的调查尚未触及的盲区。他如实道：“此正是下官百思不解之处，亦是侦破此案之要害。下官推测，或有两种可能：其一，此辈中人，有曾在将作监、少府监等营造机构任职，熟知西苑构造，甚或……本就混迹于苑内某司局匠役之中；其二，苑内……或有人与之暗通款曲，行以方便。”

　　这话说得委婉，但指向明确——要么是技术官僚中的不满者，要么是西苑内部有“内应”。无论哪一种，都足以让在座众人心头一沉。

　　左监门卫中郎将的脸色更加难看，这无异于指责他防务有漏洞。紫袍官员却点了点头，似乎对苏清河的这个分析方向还算认可。

　　“苏录事，”紫袍官员身体微微前倾，玉如意轻轻点着掌心，“陛下对此事，颇为关注。然陛下天心仁厚，雅量高致，初闻‘狐仙’事，不过付之一笑，视为苑中奇谈，可添诗酒雅兴。”

　　苏清河心中一动，知道真正的“旨意”要来了。

　　“然，”紫袍官员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近日流言愈炽，诗句内容也愈发……不妥。张才人受惊之事，陛下已然知晓。陛下有口谕——”

　　苏清河与阁中众人立刻肃然。

　　“陛下言：‘西苑乃朕怡情养性之所，些许灵异，本为佳话。然装神弄鬼，借诗讽喻，乃至惊扰宫眷，其心可诛。着有司严查，务必揪出幕后之人，以正视听。然，查案亦需雅致，莫要惊了苑中祥和，坏了朕之诗兴。’”

　　苏清河仔细咀嚼着这番话。“怡情养性之所”、“佳话”，说明皇帝起初确实是将“狐仙”当作一种增添情趣的“雅事”来欣赏的，甚至可能乐见其成，这符合杨广好大喜功、追求“祥瑞”、“仙缘”的性格。但“装神弄鬼，借诗讽喻，惊扰宫眷，其心可诛”，则明确划定了红线——娱乐可以，但批判不行，尤其是直接涉及皇室成员、内容尖锐的批判，绝不允许。最后的“查案亦需雅致，莫要惊了苑中祥和，坏了朕之诗兴”，更是典型的杨广式矛盾旨意：既要结果（揪出幕后之人），又不能大张旗鼓，破坏西苑表面歌舞升平的“祥和”氛围，影响他享乐的“诗兴”。

　　这意味着，调查必须在暗中、有限度、且不能搅动整个西苑生态的前提下进行。压力巨大，束缚极多。

　　“苏录事，”紫袍官员看着苏清河，目光中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陛下知你曾于将作监历练，心思缜密，又通异闻。此番查案，内侍省与左监门卫自会全力协助于你。但你身处苑中，耳目较便。陛下之意，是希望你能于日常履职之中，多加留意，明察暗访，务求早日辨明这‘狐仙’真伪，若系人为，则需查明其根底、手法、目的。所需一应助力，可酌情向内侍省陈请。然切记，动作需隐秘，勿要打草惊蛇，亦不可扰动苑中常例。你可能领会？”

　　苏清河心中苦笑。这差事果然是个烫手山芋。给了名分和有限的协助，却设下重重限制。既要查出结果，又不能闹大；既要利用他，又处处提防。但皇命难违，他只能躬身应道：“下官领旨。定当恪尽职守，谨慎查访，以期不负陛下所托，各位上官所望。”

　　“嗯。”紫袍官员微微颔首，似乎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既如此，你便退下吧。有何进展，随时禀报。记住，陛下……等着听一个‘雅致’的结果。”

　　“下官告退。”苏清河再次行礼，缓缓退出清晖阁。直到走出阁门，被午后依旧带着寒意的风吹拂，才感觉后背隐隐有些汗湿。

　　君王一笑，背后是深不可测的天威与难以捉摸的心思。这“狐仙”之事，在杨广眼中，恐怕早已不止是苑囿奇谈，而是一场需要被控制在“雅致”范围内的、带刺的“游戏”。他苏清河，就是被选入这场游戏的棋子之一，需要在布满鲜花的钢丝上行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他抬眼望去，西苑依旧繁花似锦，暖香袭人，远处的“迎仙台”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金光，仿佛一切如常。但在这华丽的表象之下，无形的罗网已然张开，狩猎者与被猎者的游戏，正无声地加速。

　　而他，这个身不由己的“查案者”，究竟该站在哪一边？是遵循皇命，揪出那些以幻梦为甲、以诗词为剑的“狂悖文人”，还是……在可能的范围内，试图理解甚至保护这些绝望中的发声者？

　　他摸了摸怀中那枚温润的古巫玉佩，又想起那夜太液池上，玉真娘子空洞而冰冷的回眸，以及那些诗句中字字泣血的控诉。

　　前路迷茫，杀机暗藏。这“君王一笑”背后的西苑，其水之深，恐怕远超他最初的想象。

　　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朝着芳林苑方向，步履沉稳地走去。无论心中如何波澜，面上，他必须依旧是那个低调、勤勉、谨守本分的西苑录事。

　　戏，还要继续演下去。只是这戏台之下，是真正的刀山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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