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谶诗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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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夜太液池畔“惊鸿一瞥”,苏清河在西苑的日子,便陷入了一种奇特的节奏。白日里,他是新任的、低调勤勉的西苑丞录事。职责包括核验各苑囿花木养护记录、器皿陈设账目、宫人排班轮值等琐碎事务,与将作监的宏大工料截然不同,却同样繁琐。他穿着那身青色莲纹公服,持着铜印,在芳林苑、绮春坞、拾翠殿一带的管事、宦官、宫女间行走,话不多,但问得细,记得牢,很快便将这片区域的“表面”规矩摸了个大概。人们对他这个“新来的录事”态度各异。管事们带着敷衍的客气,宦官宫女们则多是敬畏中掺着疏离。没人提起“龙舟”,也没人知道他之前的经历,仿佛他真是从某个不为人知的衙门平调而来。但苏清河能感觉到,暗中有目光在打量他,尤其是当他在太液池附近逗留,或是询问与“狐仙”出没相关区域的事务时。
他并不急于深入探查。白日里的西苑,是属于帝王的、光天化日之下的“仙境”。暖汤氤氲,奇花灼灼,彩衣宫娥捧盘执扇,笑语隐隐,一切都在竭力维持着那种浮华而精致的“正常”。幻术的痕迹,在这里被稀释到了极点。他只是默默观察,记住那些可能与“狐仙”显形相关的关键位置——水边的特定观景角度、通风良好的亭台、花木掩映的僻静角落,以及……那些负责合香、掌灯、养护水景池鱼的匠役与低等宫人。
真正的暗流,在夜晚,在那些阳光照不到的缝隙里,随着“谶诗”的悄然流传,开始显现。
起初只是零星的低语,在宫女们交接班时、在宦官们偷闲嚼舌的角落里。苏清河“偶然”路过,总能捕捉到一两个敏感的词:“又有了……”、“写得真绝……”、“在哪儿捡到的?”、“嘘!莫要声张……”
他不动声色,通过小豆子,也通过自己观察到的、那些面露惊惶或兴奋的下层宫人,开始有意识地收集这些“流传物”。过程必须极其小心,既要避开可能存在的监视,又不能引起“狐仙”一方或宫廷暗探的过度注意。
收集到的“谶诗”,呈现方式五花八门,却都透着一种刻意的“仙气”与“诡谲”。
最常见的是题叶诗。清晨,在太液池边某株特定的垂柳下,或是在“玉真”曾“立足”的那片残荷附近,会发现一两片宽大的、边缘泛黄的梧桐叶或荷叶,叶面上以极为娟秀、却略显浮泛的墨迹,题着一首绝句或小令。墨色浓淡不均,似以清水调和,遇风即干,字迹却清晰。内容多为感叹光阴易逝、红颜薄命、恩宠无常,辞藻凄美,但细品之下,常有惊心之句:
“露曦金掌承恩重,风撼玉楼惊梦频。君看太液芙蓉色,不及辽东雪里尘。”(注:辽东,正指征辽战事。)
“水晶帘卷月婆娑,自舞霓裳夜夜歌。争奈骊山烽火后,温泉依旧腻红波?”(注:用骊山烽火戏诸侯典,讽喻君王耽于享乐,不恤边事。)
有时是镜中诗。某个负责洒扫的粗使宫女,清晨擦拭某处偏殿妆台上的铜镜时,会骇然发现,光可鉴人的镜面上,竟浮着一层极淡的、银粉书写的字迹,需得特定角度光线照射,方能看清。那字迹比题叶诗更加飘忽灵动,仿佛随时会从镜中流淌出来。内容也更为隐晦绮靡,多写深宫幽怨、器物精奇,但结尾常陡然一转:
“螺钿嵌出山海图,珊瑚树缀夜明珠。阿谁知是苍生血,点点凝作辟寒襦?”(注:直指宫廷奢靡,耗竭民力。)
“冰绡剪就六铢轻,步障三十里锦成。昨夜司农哭仓廪,宫中犹自斗娉婷。”(注:对比民间饥荒与宫中竞奢。)
最奇特的一次,是在“百香圃”暖房。一株本应在初夏开花的“夜光昙”,竟在春寒料峭的夜里骤然绽放,花瓣大如海碗,莹白如玉,散发出清冽异香。更奇的是,那昙花仅开一瞬,随即凋零,落下的花瓣上,竟以类似花汁的淡粉色,天然形成了一行行扭曲的文字,凑近方能辨认,是一首《天仙子》词牌,其中一句“琼宴未散饥魂哭,霓裳旋作缟素舞”,令当时在场几名值守花匠面如土色,连夜将残瓣扫起,偷偷埋在圃外。
这些“谶诗”的共同点在于:出现地点随机却总在西苑范围内,与“狐仙”传闻区域高度重合;书写方式奇诡,不留寻常笔墨痕迹;文采斐然,用典精深,绝非寻常宫人甚至一般文吏所能为;内容表面风花雪月、宫怨闺情,内核却尖锐地指向时政弊端、宫廷奢靡、民生疾苦乃至征辽惨状,与西苑的享乐氛围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苏清河将能收集到的诗句,都以只有自己能懂的符号,悄悄默记、整理下来。他惊讶地发现,这些诗作的风格虽力求统一在“凄婉空灵”的“仙姬”口吻下,但细辨笔触(无论是墨迹、银粉还是花汁的“笔意”)、用典习惯、乃至对某些特定意象(如“血”、“骨”、“哭”、“饥”)的偏爱,似乎隐约透露出不止一位执笔者的痕迹。有的诗精于词藻,有的擅用僻典,有的则直白如控诉。
这更像是一个有组织的、具备相当文化素养的群体,在以这种极其隐秘、却又极具传播力和心理冲击力的方式,进行着某种“创作”与“散布”。他们的目的,显然不仅仅是制造“狐仙”传说以娱上,而是有意识地将批判的锋芒,包裹在“仙迹”的外衣下,投向这座宫廷最浮华、也最脆弱的“仙境”内部,试图在宫女、宦官、乃至可能接触到这些诗句的低级官吏心中,投下怀疑与不安的种子。
这是一种极其聪明,也极其危险的反抗。它利用了帝王对“祥瑞”、“仙踪”的喜好与暧昧态度,利用了宫廷信息传播的独特渠道与对“怪谈”的好奇,更利用了这些精美诗句本身易于记诵、易于私下传抄的特性。它不像檄文那样直接,却如附骨之疽,更难以追查根底。
苏清河的调查,开始有意识地向两个方向倾斜:一是西苑内与“文墨”、“方技”、“奇巧”相关的机构与人。他利用核验账目之便,开始接触“典籍司”(掌管苑中藏书、书画)、“丹霞局”(合药、炼丹、制香)、“天工坊”(负责精巧器玩、灯烛、盆景制作)的吏员与匠役。他问得迂回,多以“核对用料”、“请教雅玩”为名,观察他们的谈吐、神色,留意是否有异常。
二是留意那些对“谶诗”反应特殊的人。除了普遍的惊惧与私下流传的兴奋,苏清河注意到,有极少数年长的、沉默的宫女或宦官,在偶然听到或看到某句特定的诗时,眼中会闪过极其复杂的情绪——不是恐惧,而是深切的悲哀、了然,甚至一丝难以察觉的共鸣。他们往往立刻避开话题,或装作茫然不知。这些人,很可能经历过更多,对诗中暗指的现实,有切肤之痛。
这日午后,苏清河正在芳林苑廨舍中,对着窗外海棠,暗自梳理近日所得。小豆子轻手轻脚地进来,添了茶水,又磨蹭着不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事?”苏清河看了他一眼。
小豆子凑近些,声音压得极低,脸上带着压抑的兴奋与紧张:“苏录事,小的……小的今日听到个新鲜事儿!跟那‘狐仙’诗有关!”
“哦?说来听听。”苏清河放下手中一卷无关紧要的账册。
“是‘拾翠殿’那边,伺候张才人的一个同乡姐妹偷偷告诉小的。”小豆子眼珠转了转,“说昨儿夜里,张才人临睡前对镜卸妆,用的那面心爱的、陛下赏的双鸾衔花嵌宝菱花镜,镜子里……镜子里突然就映出字来了!不是银粉,是红光!一闪一闪的,把张才人吓得当场晕了过去!殿里值夜的都看见了,那红光字就几句话,一会儿就没了。听说……听说写的是什么‘星斗移,帝车侧,血沃荒原春草赤。’ 还有……还有什么‘琼枝折,瑶台仄,明年谁泣陵前柏?’ 听着可比以前的吓人多了!”
星斗移,帝车侧?血沃荒原?琼枝折,瑶台仄?陵前柏?苏清河心中一凛。这几句的隐喻更为直接大胆!“帝车”指帝王,“星斗移”暗喻政局动荡或天命转移?“血沃荒原”显然指征辽战场的惨烈伤亡。“琼枝”、“瑶台”指宫廷、宠妃或皇子?“陵前柏”更是直指帝王陵寝,不祥至极!而且,这次不再是飘渺的宫怨或泛泛的批判,而是直接涉及天象、战事、乃至对皇室未来的可怕预言!传播的对象,也从普通宫人,升级到了有品级的嫔妃!手段也从“题叶”、“镜中浮字”升级为“镜面显红光”!
这无疑是 esction(升级)!挑衅的意味更浓,风险也呈几何级数增加。张才人被吓晕,此事绝不可能如之前般私下流传,必然会上报。宫廷的追查力度,恐怕要立刻加剧。
“此事还有谁知?”苏清河沉声问。
“当时殿里人不少,怕是瞒不住。听说今早内侍省已经有人去问话了。小的那同乡吓得要死,求小的千万别说是她说的。”小豆子缩了缩脖子。
“你做得对,此事到此为止,绝不可再与第三人提及。”苏清河叮嘱道,心中念头飞转。张才人……他记得似乎是去岁新选入宫的,家世不显,性情似乎也颇谨小慎微。为何“狐仙”会选择她作为新的目标?是随机,还是有意?那面“双鸾衔花嵌宝菱花镜”……
他正思忖间,院外传来脚步声。一名面生的、身着浅绯宦官服、神色严肃的中年宦官,带着两名小内侍,径直走了进来。
“苏录事,”那宦官声音平板,目光在苏清河脸上扫过,“内侍省有令,着西苑丞录事苏清,即刻前往‘清晖阁’问话。请吧。”
清晖阁,是内侍省在西苑处理事务的一处所在。该来的,果然来了。
苏清河神色平静,起身拱手:“有劳公公引路。” 他看了一眼面露惊惶的小豆子,微微摇头,示意他安心。然后整理了一下公服,跟着那宦官,走出了廨舍。
谶诗流传,已惊动上层。他这只刚刚潜入水底的鱼,恐怕很快就要被推上风口浪尖。而这一次,他该如何应对?是继续谨慎观察,还是必须有所表态?
走在西苑繁花似锦、暖香袭人的路径上,苏清河的心,却如同浸在太液池深夜的寒水中。
这西苑的“狐仙”,其“仙迹”越是惊心动魄,其笔下锋芒越是锐利,便意味着其背后的执笔者们,所图恐怕越大,所承受的压力与危险,也越是逼近极限。
而他,似乎正不由自主地,被卷向这场华丽幻梦之下,那即将沸腾的旋涡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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