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井下玄机

　　寒意，并非仅仅来自井水。

　　当苏与臣将绳索在腰间系紧，双脚蹬上湿滑的井壁时，一股比腊月寒风更刺骨的阴冷气息，便如同毒蛇般顺着攀爬的绳索缠绕而上，直透皮肉骨髓。井口上方嘈杂的人声、呼啸的风声，在他下降不过一丈之后，便骤然变得遥远而模糊，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帷幕隔绝。取而代之的，是井壁渗水滴落的“嘀嗒”声，以及他自己沉稳的呼吸和心跳，在这幽闭的空间里被放得极大。

　　他左手紧握绳索控制下落速度，右手则平托着那枚祖传的青铜罗盘。罗盘中心的磁针此刻已不再是细微颤动，而是如同受惊的游鱼，在方位刻度的“坎”（正北，属水）与“艮”（东北，属山，亦主鬼怪）之间剧烈摇摆不定。盘面上象征二十八宿的星点，在井口透下的微弱天光中，闪烁着幽暗的光泽。

　　“坎水本为生养之气，此地却成死寂阴寒之渊；艮山应主稳固，此刻却显鬼祟动荡之象。此地风水，已被人为逆转，成了大凶大恶之局。”苏与臣心中默念，目光如炬，仔细扫视着周遭的井壁。

　　井壁由青砖垒砌，年深日久，砖缝间长满了滑腻厚实的深色苔藓，散发出浓重的土腥和腐水气味。但很快，他发现了异常。在约两丈深处的井壁上，有一片区域的苔藓有被近期人为刮擦过的痕迹，露出了底下砖石的本色。他停下下落，用指尖轻轻触摸那片区域。青砖表面，刻着一些早已被井水侵蚀得模糊难辨的图案，依稀可辨是某种扭曲的虫蛇形态，风格古朴狞厉，绝非当代之物。

　　“厌胜之术的痕迹……年代似乎很久远了。”他蹙眉沉思。这口井，或许在更早的年代就已存在，甚至可能比北周更早，历朝历代都有人利用此地做文章。

　　他继续下行，越往下，那股腥臭之气越发浓烈。井水已然在望，但与他预想的不同，水面并非完全被暗红液体覆盖，而是如同沸水般，不断从深处翻涌上缕缕红丝，迅速晕染开，又缓缓沉降，周而复始，仿佛井底藏着一只会吐血的怪物。那若有若无的女子哭泣声，在此处听得更为清晰了些，哀婉凄切，时断时续，搅得人心神不宁。

　　苏与臣从随身携带的皮囊中取出一枚扁平的银质小盒，打开后，里面是数根长短不一、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细针。他拈起最长的一根，小心翼翼地将针尖探入翻涌的血色井水中，停留片刻后取出。针尖部分已然变成了暗黑色。

　　“非血，亦非寻常矿物。”他喃喃自语，又将银针凑近鼻尖，谨慎地嗅了嗅，“腥中带苦，有……腐蕈之气。难道是……”一个关于西南蛮荒之地某种奇特毒蕈的记载闪过他的脑海，那种蕈类能令水体异色，并产生致幻之物。若真如此，那“哭声”或许也非鬼魅，而是……

　　他收起银针，目光投向井水之下。罗盘的指针，此刻正死死指向井底方向，颤动不休，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下面强烈地吸引着它。井水看似不深，但幽暗难以见底。

　　“看来，秘密藏在下面。”苏与臣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他解开腰间的一个小皮囊，倒出一颗龙眼大小、色泽朱红的药丸，含在舌下。此药名为“辟水丹”，乃家传秘方所制，能短时间内提振精神，抵御寒湿邪气入侵。

　　随即，他做出了一个让井上众人惊呼的决定——他并未拉起绳索示意上升，而是双手交替放松，整个人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冰冷刺骨的血色井水之中！

　　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全身，即便有辟水丹的药力支撑，也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井水浑浊，视野极差。他屏住呼吸，凭借罗盘的指引和一股微弱的水流牵引，奋力向下潜去。

　　水下是一片昏昧的世界。光线几乎完全消失，只能凭借感觉摸索。下潜约一丈后，他触碰到了井底，是淤泥和碎石。但罗盘指示的方向并非井底正中，而是偏向一侧井壁。他手脚并用，在黑暗中摸索，突然，手指触到了一片异常的冰凉和空旷——井壁在此处，竟然有一个巨大的缺口！

　　一股更强的暗流正从这缺口中缓缓涌出。这并非死井，而是暗通他处！

　　苏与臣不再犹豫，调整身形，小心翼翼地钻入了那个缺口。缺口之后，是一条明显由人工开凿的甬道，勉强可容一人通过，里面充满了井水。他沿着甬道向前潜行，心中计算着距离和方向，大致判断这甬道是朝着皇城中心、太极殿基址的正下方延伸。

　　潜行了约莫十几息，前方似乎宽阔起来。他向上浮起，头部猛地探出了水面！

　　他正处于一个完全漆黑的地下空间。空气污浊沉闷，带着千年积尘和某种香料腐朽的混合气味。他从防水皮囊中取出火折子，用力晃亮。微弱的火光跳动起来，勉强驱散了周遭一小片黑暗。

　　眼前的情景，让他倒抽一口凉气。

　　这是一座淹没在水下的石室，规模不大，形制古拙，绝非隋朝之物。石室四壁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和图案，与他在井壁上看到的风格类似，但更为清晰、完整。图案多是些狰狞鬼怪、祭祀杀戮的场景，而符文则扭曲怪异，充满了诅咒和怨恨的意味。石室中央，有一个低矮的圆形石坛，坛面凹陷，似乎曾是放置某种重要物品的地方，如今已空空如也。

　　“这是一座……前朝的祭祀密室，而且是极为阴邪的血祭之坛！”苏与臣心中凛然。他将火折子凑近墙壁，仔细辨认那些符文，虽然不能尽识，但其中反复出现的几个代表“镇压”、“永世不得超生”、“血脉断绝”的符号，他是认得的。

　　这密室，并非为了祈福，而是为了诅咒！诅咒的对象，或许正是压在其上修建的新朝宫殿！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窸窣”声从石室深处的黑暗中传来，夹杂着低低的、如同啃噬般的异响。苏与臣心中一紧，将火折子举高。

　　只见火光边缘的阴影里，亮起了十几点猩红的光芒。那是一只只体型硕大、毛皮湿漉漉的水耗子！但这些耗子的眼睛红得异常，嘴角流着涎水，露出尖利的门齿，显得狂躁而富有攻击性。它们似乎长期受这阴邪之地的气息侵染，已然发生了异变。

　　“吱——！”

　　一声尖利的嘶叫划破寂静，一只最大的水耗子后腿蹬地，如同一道黑色闪电，直扑苏与臣的面门！

　　苏与臣临危不乱，身体向后微仰，左手火折子顺势向前一撩。野兽惧火乃是天性，那耗子在空中一扭，试图避开火焰。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苏与臣右手如电探出，食指与中指并拢，精准地点在了耗子的颈侧。那耗子顿时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软软地掉入水中，溅起一片水花。

　　然而，这一下仿佛捅了马蜂窝，更多的血红眼睛从黑暗中亮起，窸窣声大作，成群结队的变异水耗子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苏与臣心知不可久留。他目光急速扫过石坛，在坛脚一处不起眼的缝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反射了一下火光。他不及细看，冒险伸手一抠，指尖触到一件冰凉坚硬的物体，似乎是一块残破的玉器。他立刻将其攥入手中。

　　同时，他左手将火折子猛地向鼠群最密集处掷去，火星四溅，暂时阻了阻鼠群的攻势。趁此间隙，他深吸一口这污浊空气中仅存的氧气，一个猛子扎回水中，沿着来时的甬道奋力回游。

　　身后，水波剧烈扰动，那些变异的水耗子竟也纷纷入水，紧追不舍！

　　苏与臣凭借记忆和罗盘指引，拼命向前游。肺部的空气即将耗尽，冰冷的井水刺激着伤口，身后是嗜血的追兵。就在他感觉意识开始模糊之际，终于看到了头顶井口那一点微弱的天光。

　　“拉！”他用尽最后力气，扯动了腰间的绳索。

　　井上的人早已等得心焦，感受到绳索传来的信号，立刻齐声呼喝，用力拉动。

　　苏与臣被快速地拉出水面，拉上井口。他瘫倒在冰冷的土地上，剧烈地咳嗽着，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但他紧紧攥着的右手中，那枚从水下石坛抠出的残破玉玦，在冬日暗淡的天光下，闪烁着湿润而诡异的光泽。

　　井下的玄机已被窥破一角，但更大的迷局，似乎才刚刚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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