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深夜镜影

　　子时将近，月隐星稀。皇城西北隅的废弃偏殿区域，被一片比别处更浓重的黑暗所吞噬。白日里尚可窥见的飞檐斗拱，此刻全然融入了夜色，只剩下模糊而压抑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脊背。寒风穿过倾颓的廊柱和空荡的窗洞，发出高低不同的呜咽，时而尖锐如哨，时而低沉如泣，更添几分阴森。

　　苏与臣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外罩深灰斗篷，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身后跟着四名精干的心腹，皆是太史局中身手矫健、口风极严的差官，人人面色凝重，屏息凝神。他们悄无声息地穿过荒芜的庭院，脚下踩着枯枝败叶，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根据水脉图所示，那口前朝观测井，就在这片废墟深处一座半塌的殿宇后院中。

　　推开一扇早已腐朽、仅靠铁锈粘连的宫门，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惊醒了沉睡百年的幽灵。院内杂草丛生，几乎没过膝盖。一口以青石垒砌的井台，静静地矗立在院落中央，井口被一块巨大的、布满苔藓的石板严密封盖，石板上还残留着模糊的刻字，依稀可辨“观测”、“钦天”等字样，昭示着它曾经的用途。

　　“就是这里。”苏与臣低声道，声音在寂静的院落中显得异常清晰。他示意两名差官警戒四周，自己与另外两人上前，合力挪开那沉重的石板。

　　石板摩擦着井沿，发出沉闷的隆隆声，一股混合着陈年湿土、腐烂植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金属锈蚀的阴寒气息，从井口扑面而来，令人汗毛倒竖。一名差官点燃一支特制的、光芒稳定且耐风的牛油蜡烛，系在绳索上，缓缓垂入井中。

　　烛光下探，井壁并非砖砌，而是开凿在原生岩层上，布满湿滑的苔藓和深色的水渍。井深不见底，烛光只能照亮下方十余丈，隐约可见井底并非积水，而是堆积的淤泥和杂物。

　　“我下去。”苏与臣语气坚决，不容置疑。他检查了一下腰间的绳索，将一枚小巧却锋利的匕首插在靴筒中，口中含了一颗提神辟秽的药丸，接过另一盏更为明亮的琉璃风灯，率先踏着井壁凹凸之处，向下攀去。

　　井壁冰冷刺骨，湿滑难行。越往下，那股阴寒的气息越发浓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类似硝石又夹杂着腐朽物的奇异味道。下坠约二十余丈，双脚终于触到了实地。井底比井口更为宽阔，像一个不大的地下岩洞，积着厚厚的、半干涸的淤泥，踩上去软腻陷足。

　　风灯的光芒有限，只能照亮周身数尺范围。井底空气污浊，呼吸间都带着一股陈腐感。苏与臣稳住心神，举灯四顾。井壁粗糙，并无明显人工开凿的痕迹。他仔细搜索着每一寸岩壁和脚下的淤泥。

　　很快，他在靠近西北侧的井壁下方，发现了一处异常。那里的岩壁颜色似乎更深，且苔藓有被近期刮擦过的痕迹。他蹲下身，用手拨开淤泥，指尖触到了一片冰冷、光滑的硬物！

　　他心中一动，加快清理。淤泥下，赫然露出一个半嵌入岩壁的、以青铜铸造的基座！基座造型古拙，表面刻满了与阿史那手册、陈妃琉璃碎片上类似的奇异符号，虽然布满铜绿，但仍能看出其工艺精湛，绝非近代之物。基座上，本应安装着什么装置，但现在却空空如也，只留下几个清晰的卡榫接口和螺丝旋紧的痕迹。

　　装置被转移了！对手果然抢先一步！

　　苏与臣心中一沉，但并未放弃。他继续以基座为中心，扩大搜索范围。灯光扫过淤泥，忽然，一点微弱的反光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拨开污泥，发现那是几片琉璃碎片！颜色并非靛蓝，而是无色透明，但其中一片上，同样刻着一个微小的扭曲符号。此外，还有一小截断裂的铜制齿轮和几根散落的、韧性极强的牛筋细弦。

　　这些残留物证明，这里确实曾安装过一个结构精密的装置，并且是在仓促间被拆除的，以至于遗落了这些不起眼的零件。

　　就在他仔细收集这些碎片时，井口上方突然传来一声压抑的、短促的鸟鸣声——这是上面差官发出的预警信号！

　　有人靠近！

　　苏与臣立刻吹熄风灯，整个人紧贴冰冷的井壁，屏住呼吸，融入绝对的黑暗之中。他侧耳倾听，心脏在胸腔中沉重地跳动。

　　井上传来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踩在枯叶上，细微却清晰。来人似乎只有一人，脚步轻盈，显然身手不凡。脚步声在井边徘徊了片刻，似乎也在观察。紧接着，一阵极轻微的、仿佛金属摩擦的细响传来，似乎那人在井口做了什么手脚。

　　苏与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是来确认装置是否拆除？还是来布置新的陷阱？

　　然而，那脚步声并未停留太久，很快便再次响起，迅速远去，消失在夜风中。

　　又等了约一炷香的时间，确认再无动静后，苏与臣才重新点亮风灯。他快速检查井口，并未发现明显的陷阱机关。但就在他准备发出信号让上面拉他上去时，目光无意中扫过刚才发现基座的井壁上方。

　　那里，在一处天然形成的岩缝中，似乎塞着什么东西。他踮起脚，用匕首尖小心地挑拨，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小物件掉了下来。

　　他捡起油布包，入手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并非想象中的机关零件，而是一枚造型奇特的青铜钥匙！钥匙柄部雕刻成一只狰狞的鬼面，钥匙齿复杂异常，绝非开启寻常锁具之用。油布内侧，还用炭笔草草画了一个简单的箭头，指向皇宫东南方向。

　　这是……故意留下的？是敌是友？是陷阱，还是某个知情者冒险传递的信息？

　　带着满腹疑窦和那枚意外的钥匙，苏与臣被拉上井口。他将井下所见简略告知手下，命令他们严守秘密，随后立即赶往琉璃阁。装置虽被转移，但根据阿史那手册的提示和井下的发现，他推断那幻术装置的核心——光影投射之源——虽被移除，但其触发机制或许仍在，今夜或许还能观察到一些残留现象。

　　一行人悄然抵达琉璃阁外。苏与臣命差官分散隐藏在暗处，自己则深吸一口气，独自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殿内空无一人，只有月光透过那些巧妙的琉璃窗格，在地面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寒冷、寂静，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类似檀香却又带着一丝腥甜的异样气息（或许是残留的赤煞粉味道）。他依照手册提示和阿史那图纸的指引，走到大殿东南角，面对那面传闻中“镜妖”出现最频繁的巨大琉璃壁，屏息凝神，静静等待。

　　子时三刻将至。殿外的风声似乎都停止了，只剩下他自己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

　　突然，一缕极其纤细、却异常凝聚的幽蓝色光芒，不知从何处（很可能是从那口废井原本装置预设的方向）悄无声息地射入殿内，精准地打在对面那面琉璃壁的某个特定角度上！

　　那面原本映照着朦胧月色的琉璃壁，骤然发生了变化！

　　壁面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内部光华流转，逐渐浮现出一个模糊的、扭曲的人形光影！那光影并非实体，没有面目，如同一个由淡蓝色烟雾凝聚而成的幽灵，在琉璃壁深处缓缓摇曳，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动作，时而舒展，时而蜷缩，时而仿佛要破壁而出！

　　更令人心悸的是，伴随着这光影的出现，空气中开始弥漫起那股熟悉的、令人心神不宁的腥甜气息，同时，一阵极其微弱、却直钻耳膜的低沉嗡鸣声不知从何处响起，与那光影的摇曳节奏隐隐契合！

　　苏与臣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和恶心，但他立刻咬碎口中含着的药丸，一股清凉之意直冲头顶，稳住了心神。他强迫自己冷静观察，不去看那惑人心神的光影，而是死死盯住光影投射的源头和琉璃壁本身。

　　他看清了！那幽蓝光源并非直接照射，而是经过了殿内数个事先布置好的、隐藏极深的小型琉璃镜片的多次反射与折射，其路径复杂无比，最终才聚焦于那面主琉璃壁上！而主琉璃壁内部，定然镶嵌着特殊的“影琉璃”，预先存储了这诡异的影像，此刻被特定频率的光源和声波共同激活，才显现出来！

　　这根本不是鬼魅，而是一场极其精密、利用光学、声学和化学原理精心策划的大型幻术表演！

　　那“镜妖”光影持续了约十息的时间，便如同出现时一般骤然消散。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斑驳的月光和那令人不安的残留气息。

　　苏与臣站在原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震撼。对手所掌握的技术和心思之缜密，远超他的想象。这幻术并非简单的装神弄鬼，而是一门近乎艺术的邪恶科学。

　　今夜，他虽未能在井下找到完整的装置，却亲眼印证了幻术的原理，获得了关键的青铜钥匙，更重要的是，他窥见了这“镜殿魅影”背后那庞大、精密而恐怖的真相。

　　对手已经察觉到了他的探查，开始清理痕迹。但这场在深夜琉璃阁中上演的无声较量，让苏与臣明白，他面对的不再是虚无缥缈的鬼怪传说，而是一个拥有高超技艺、严密组织和不轨企图的庞大阴谋集团。

　　接下来的斗争，将从玄学猜测，转入更为凶险的、对实据的争夺和对幕后黑手的追猎。那枚鬼面钥匙，将成为开启下一道迷雾之门的唯一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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