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皇后心魔

　　琉璃阁深夜的幻象如同冰水浇头，让苏与臣彻底清醒。对手并非驱使鬼神的妖人，而是精通世间奇技淫巧、深谙人心弱点的阴谋家。此刻，他手握的不再是虚无缥缈的猜测，而是基于光影原理、西域秘药和精密机关的扎实推断。然而，真相往往比鬼怪更令人心悸。他必须尽快觐见独孤皇后，一则安抚凤驾，二则……探明那幻术真正指向的靶心。

　　翌日清晨，雪后初霁，金灿灿的阳光洒在琉璃瓦上，却化不开宫苑深处的肃杀之气。苏与臣身着太史令官袍，手持连夜撰写的密奏，在内侍的引导下，步入皇后所居的立政殿。殿内熏香浓郁，试图掩盖某种无形的不安。宫女宦官皆屏息静气，步履无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紧张。

　　独孤皇后端坐于凤榻之上，身着常服，未施粉黛。不过数日未见，她似乎清减了许多，眼下的乌青脂粉难掩，嘴角紧抿，透着一股强自压抑的疲惫与躁郁。她那双曾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却似蒙上了一层薄翳，目光偶尔会飘向殿内那些光洁如镜的柱础或金属饰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这位以铁腕着称的国母，正被无形的恐惧侵蚀着。

　　“臣苏与臣，叩见皇后娘娘。”苏与臣依礼参拜，声音平稳，刻意收敛了所有可能引发联想的情绪。

　　“苏爱卿平身。”皇后的声音略显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可是那琉璃阁的‘污秽之物’，查清了？”她用了“污秽”二字，试图将恐惧具象化，仿佛真是什么不洁之物作祟。

　　苏与臣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双手呈上密奏：“启禀娘娘，臣已初步查明端倪。那琉璃阁夜半异象，并非妖魅作祟。”

　　皇后接过内侍转呈的奏本，却没有立刻翻开，目光灼灼地盯着苏与臣：“不是妖魅？那是什么？莫非是宫人装神弄鬼？”她的指尖微微绷紧。

　　“亦非宫人作乱。”苏与臣抬起眼，目光澄澈而坚定，迎上皇后的视线，“乃是有心之人，利用殿中西域琉璃之光洁，辅以特殊机关药物，精心布置的一场幻术。”

　　“幻术？”皇后凤眉微蹙，这个答案似乎出乎她的意料，却又勾起了更深的不安。

　　“正是。”苏与臣上前一步，语气沉静，开始条分缕析地阐述，他避开了复杂的西域术语，用最直白的语言解释，“娘娘明鉴，那西域进贡的‘摄光琉璃’，质地特殊，宛若明镜，却更胜一筹。歹人利用此物，预先设下机关，待夜深人静、月光或特定灯火以特定角度照射之时，便能将预先藏匿的影像投射于琉璃壁上，形成人形光影。此乃‘光影幻术’之理，类似皮影戏法，却更为精巧。”

　　他顿了顿，留意着皇后的反应。见她虽面露疑色，却并未打断，便继续道：“此外，歹人恐幻象不足以惑众，更在殿内暗藏了一种西域秘药。此药遇热可散发无形之气，人若吸入少许，便会心神不宁，产生怖惧幻觉，与那光影结合，便更显逼真恐怖。日前惊厥之宫人，皆因此药所致，非是邪气侵体。”

　　苏与臣的叙述清晰冷静，将诡谲之事剥离了神秘外衣，还原为可理解的技术手段。皇后的脸色稍缓，但眼中的阴霾并未散去：“依爱卿所言，竟是人为？何人如此大胆？意欲何为？”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触犯的愤怒，但愤怒之下，难掩一丝虚弱。她最恐惧的，或许并非“妖魅”，而是这“人为”背后的恶意。

　　苏与臣深吸一口气，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微微躬身，声音放缓，却字字清晰：“娘娘，此幻术歹毒之处，并非其形，而在于其心。臣细查之下，发现那幻化之人影，形态扭曲，似人非人，其所做姿态，并非寻常鬼怪张牙舞爪，而是……而是模仿、靠近，乃至欲取而代之的诡异情状。”

　　他刻意停顿，让话语在寂静的殿中回荡。皇后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手指猛地攥紧了凤袍的衣袖。

　　苏与臣继续道，语气带着引导性的分析：“且此术发作，多在夜深人静，娘娘安寝前后。其目标，绝非恐吓寻常宫人，而是直指……居于殿中之主位。歹人深谙，世间之惧，莫过于容颜暗老，权威动摇，更惧有……取而代之者。”他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却如重锤般敲在皇后心头。

　　“啪！”一声脆响，皇后手边的茶盏被她扫落在地，碎瓷四溅，温热的茶水洇湿了华贵的地毯。她胸口剧烈起伏，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那双眸子死死盯着苏与臣，里面有震惊，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说中心事的、赤裸裸的恐惧和……屈辱。

　　苏与臣立刻跪伏于地：“臣失言，请娘娘恕罪！”他知道，这把钥匙，已经插入了锁孔。

　　殿内死一般寂静。只有皇后粗重的呼吸声和熏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良久，皇后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般，颓然靠向凤榻的软垫，声音嘶哑微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接着说。”

　　苏与臣依旧跪着，语气愈发恭敬，却步步紧逼：“臣以为，此非简单报复。其意在乱娘娘心神，使娘娘疑神疑鬼，行事失据。若凤体因此不安，则六宫不宁；若娘娘因此严惩无辜，或疏于防范，则更中歹人下怀。其最终所求，恐是……动摇宫中安宁，进而……觊觎更大的图谋。”他没有直接点出“储位”二字，但意思已不言而喻。

　　他抬起头，目光恳切：“娘娘，幻术虽诡，终是虚妄。日光之下，琉璃仍是琉璃，殿宇仍是殿宇。歹人所能倚仗者，不过是利用人心暗处的阴影。娘娘母仪天下，贤德之名播于四海，岂是区区光影药物所能动摇？唯有洞悉其奸计，廓清妖氛，使阴谋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则其术自破，其谋自败！”

　　这番话，既是剖析，也是开解。他将皇后的恐惧从不可知的鬼怪，引向了可知的人为阴谋，并赋予了她破解阴谋的主动权——你的恐惧源于内心，而破解之法，也在于你自身的坚定。

　　皇后怔怔地听着，眼中的混乱与恐惧渐渐被一种冰冷的、混杂着屈辱和杀意的光芒所取代。她是独孤伽罗，是辅佐皇帝开创基业的皇后，岂能终日困于镜影幻象之中？苏与臣的话，像是一根救命稻草，也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打醒了她。

　　“查！”皇后猛地坐直身体，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厉，虽然依旧沙哑，却充满了决绝，“给本宫彻查！无论是谁，胆敢以妖术乱宫，本宫要将他……碎尸万段！”她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臣，遵旨！”苏与臣深深叩首。他知道，他赢得了皇后暂时的信任和支持，也为接下来的调查扫清了最大的障碍——来自受害者的不配合与恐惧。

　　然而，当他退出立政殿，重新站在冬日的阳光下时，心中并无轻松。皇后的心魔已被触动，甚至可能已被他引导向了某个特定的怀疑对象。但这真正的幕后黑手，其目的恐怕远比宫廷倾轧更为深远。那枚青铜钥匙，那指向东南的箭头，还有那始终萦绕的靛蓝色阴影，都预示着，这“镜殿魅影”，仅仅是一场更大风暴的前奏。

　　他安抚了皇后，却将自己推向了更深的漩涡中心。接下来，他要用这刚刚获得的“尚方宝剑”，去撬开那沉默的青铜之锁，看看它背后，究竟藏着怎样惊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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